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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重讀安徒生童話
出處: http://www.aisixiang.com/data/76952.html
安徒生(Anderson,HansChristien,1805—1875),他以及他的童話,無疑應該是我們中國學者、中國學生最最熟悉的。世界有三大童話,但是每一個中國人只要一說到童話,往往就會首先說到安徒生童話,甚至,在我們中國人的心目中,說到西方的童話,其實就是在說安徒生童話。
當然,即便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會把西方童話與安徒生童話等同起來,應該說,安徒生童話也完全當之無愧。在這個世界上,他的名字就是“童話”。
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安徒生本人出生在一個西方小國,而且一生潦倒,終身未娶——他也努力過,可惜,沒有贏得任何一個意中人的芳心。然而,也就是這樣一個來自小國的作家,這樣一個非常弱勢的人,卻偏偏創造了一個奇跡。這個奇跡,就是他的作品風靡了全世界。我經常想,有四個字,是中國的一個成語,應該說最適合描述安徒生的作品的風靡世界了。這就是:不脛而走。安徒生在他的自傳裡寫道:“我的故事是從來不要人久等的。安徒生的童話沒有改變世界,但卻帶來了永恆的美麗。我的一生居無定所,我的心靈漂泊無依,童話是我流浪一生的阿拉丁神燈!” 確實,他所隸屬的國家沒有可能為他的作品提供什麼推力,他本人也毫無自我炒作的可能,他的作品也沒有飛毛腿,但是,非常神奇而且令人歎為觀止的是,他的作品卻偏偏就走遍了世界。
試問一下,當今世界,翻譯到中國的作品以誰為最?據統計,排名第一的就是《聖經》和莎士比亞的作品,然後,就是安徒生的作品了。而且,屈指算來,安徒生到現在,已經誕生了200多年,被介紹到中國的時間也已經有了一百年,從1912年開始,安徒生的童話開始被介紹到中國,而且,還能夠經久不衰。我們也許不知道莎士比亞,卻一定知道安徒生;我們也許不知有“兒童文學”,卻一定知道安徒生的童話。前一段實踐,我注意到國內曾經評選過“感動共和國的50本書”,很有意思的是,安徒生的作品就享受了這樣一個榮譽,被評選為感動共和國的50本書之一。看來200多歲的安徒生真的還依然年輕。在當今世界,在中國所有人的精神生活裡,都還在發揮作用。
可是,我必須指出的是,我們每一個國人都很熟悉安徒生的童話,但是,這“熟悉”是否就意味著懂得?黑格爾說過,熟知非真知!其實,這句話用在我們國人對於安徒生童話的解讀上,應該是最為合適的。因為,坦率地說,我認為在中國基本上是沒有人真的讀懂過安徒生的。周做人最初說:“幼稚荒唐”,在讀了西方的介紹後,才發現了其中的美。但還只是“兒童性”與“詩性”,孫毓修說是“神怪小說”。再從徐調孚到葉君健,又變成了為人生、為社會的童話解讀模式,但是卻始終沒有發現其中呈現的是一種終極關懷的愛。是愛的福音。
我知道,當代中國人從小就讀安徒生,在小學的課本裡,三年級是《醜小鴨》,六年級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到了初中,是《皇帝的新裝》,而且,在輔導教材裡,還有《光榮的荊棘路》,還有《海的女兒》。可是,如果我們的中小學教師在解讀安徒生作品的時候都南轅北轍似懂非懂,那豈不是更誤人子弟?
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今天必須要重讀安徒生,要面對一個全新的安徒生,真正的安徒生。當然,我猜想一定有人會私下勸說,何必呢?如此一來,勢必得罪那些一生吃安徒生飯的專家們,而且也勢必因為與大多數人的對於安徒生作品的理解相悖而激怒很多很多的人,幹嘛要向那麼多的學者扔白手套?好像要去跟人家決鬥似的。但是,如果轉念想一想,安徒生的作品已經成為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安徒生的作品,對於中國人來說,已經是中國人精神成長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要素。可是,假如我們的解讀是錯誤的呢?那是否會貽害一代代的青少年?設想一下,現在到處都在查有毒的牛奶,為什麼要查呢?據說因為它有三氯氫氨。這樣的牛奶,無疑是有害的。人的身體是絕對不能喝這樣的牛奶的。但是,人的精神是不是也有一個不能喝有害的牛奶的問題?如果我們過去對於安徒生作品的解讀是有害的,那麼,我們現在是否也需要檢查一下?
安徒生的作品有四大經典:《賣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兒》、《醜小鴨》和《皇帝的新裝》。下面,我就以這四大經典為例,談談我對於安徒生童話的重讀。
一、重讀《賣火柴的小女孩》
安徒生並非丹麥的杜工部(甫)
要重讀《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想人們肯定有可能會非常不屑一顧,也肯定會嘀咕說,這個作品我肯定知道,《賣火柴的小女孩》,從小我的父母就給我講了,甚至都不用到中學後老師再給我講,這個作品我就已經熟知了。可是,真的熟知了嗎?請問,《賣火柴的小女孩》講的是什麼呢?相信我們中國的學生一定會搶著回答: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結果,在被加以“中國特色”的“改造”之後,《賣火柴的小女孩》也就成了丹麥版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故事,成了被壓迫階級的“現身說法”,成了控訴資本主義的罪惡的有力佐證。可是,在中國,又有幾人能夠注意到:安徒生並非丹麥的杜工部(甫),就像杜工部(甫)也並非中國的安徒生?
在這裡,我想冒昧地說一句,可能除了中國之外,全世界的孩子們都不會這樣回答。甚至,我還想冒昧地再說一句,安徒生如果知道我們中國人是這樣理解這篇作品的,他很可能在墳墓裡夜夜難以入睡。他很可能會跑出來,會長途跋涉到中國,來為自己的作品予以澄清,因為他的這篇那麼美好、那麼深刻的作品,竟然被我們解釋得如此不堪。
現在再回過頭來重讀《賣火柴的小女孩》,不難發現,我們過去的閱讀,都是一種帶了有色眼鏡的誤讀。這裡的“有色”,就是中國人經常掛在嘴上的“為富不仁”。類似《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樣的題材,中國人往往輕車熟路地按照階級對立的模式去解釋。那就是為富者一定不仁的壞人,窮人一定是被富人剝削造成的,也一定是好人。可是,這正是我們與安徒生之間的差別。因為在安徒生那裡恰恰沒有這個觀念。在西方美學裡,沒有“為富不仁”的觀念,也沒有窮人都是因為被富人剝削的觀念,更沒有窮人天生就是好人的觀念。對於西方人來說,窮永遠是值得詛咒的,窮人卻是值得同情的。而且,窮人與富人中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
由此入手,我們應該會恍然領悟:安徒生一定不是為了對我們進行階級鬥爭教育,也不是為了對我們進行憶苦思甜教育,所以才寫這個作品的。我們誤以為是,那是我們中國人習慣了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也是因為我們如果一旦離開了這個角度,也實在沒有了其它的角度。
再拓展一下,在中國,當我們面對社會上的貧困現象以及因此而引起的悲劇災難的時候,往往會歸咎於富人的不仁。我們對地主有一種天生的仇恨,我們覺得地主就是導致中國社會落後、導致中國社會動亂、導致中國的窮人的貧困的總根源。但是,果真如此嗎?實際上,這是一個虛假的說法。今天,心平氣和地來討論這個問題,我必須要說,在歷史上,地主真的阻礙過中國社會的進步嗎?基本上沒有。要知道,地主和農民的矛盾從來就不是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而且,去看一看所有的農民起義,應該就可以發現其中的一個規律性的奧秘:所有成功的農民起義都是地主階級的知識份子和農民相互結合的結果;所有失敗的農民起義都是知識份子不跟農民結合相互結合的結果。換言之,在中國歷史上,我們根本找不到地主阻礙了中國社會的進步的例證。
貧困的問題也是如此。我們往往把私有制看做罪惡的源泉、貧困的根源。中國的地主也因此而倒楣。其實,在中國社會裡,階級對立並不明顯,而主要是官民對立。即便是貧窮,也是地主與貧民的同步貧窮。倘若一味在其中做人為劃分,並且蓄意去激化仇恨,捏造出階級仇恨的理論,就會走向以仇恨立國、仇恨立家、仇恨立人的錯誤道路。
以中國二十世紀最著名的四大地主為例,這是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四個人物。
第一個地主,是周扒皮。可是我們而今冷靜想想,就不難發現,周扒皮怎麼能被叫做地主?我可以斷定:高玉寶根本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地主。其實,中國到底有幾個人見過地主?一個省裡,又有幾個真正的地主?我是文革中的最後一批下鄉知青,1975年去的,我插隊的那個村就只有富農,沒有地主。那麼,什麼叫富農呢?全村只有他們家在春節的時候能吃上白麵饅頭,他們的富裕,也就僅僅如此了。
再看周扒皮的“半夜雞叫”的故事。其實,這真是一個蓄意的捏造。我下鄉兩年,應該說對此還是有一定發言權的。那時我在生產隊當計工員,同時還負責敲鐘催大家幹活。可是,我一敲鐘,全村人就都不開心。為什麼呢?隊長敲鐘的時候,在早上,用過去的文學語言說,叫“看見天空泛魚肚白”的時候,他就去敲鐘,敲完以後,家家戶戶都開門,每個人都揉著惺忪的睡眼出來,等他們到了村口,我就在那兒為他們計工,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給他們打卡,然後他們就往地裡走,一到了地裡,天也就大亮了,正好開始幹活。可是,我根本沒這個本事,我當時才十八九歲,還挺小,讓我去敲鐘,我做不到大半夜就開始瞪著眼等著天開始泛魚肚白,不可能的,所以,我就乾脆用鬧鐘,淩晨四點就鬧。可是,鬧鐘畢竟是個機械的東西,每天都是四點鬧,但是天氣可就不是這樣了,有時候四點我去敲鐘,因為天氣正常,大家到了地裡,就開始幹活,可是,有的時候四點的時候天氣很不好,我把大家趕到地裡,但是天還是沒有亮,結果,他們出村以後連路都找不著,到了地裡,天還是一片漆黑,根本幹不成活,於是,他們就坐到地頭,大家一起埋怨我,直到天氣放亮。周扒皮的故事也是一樣,任何一個對農業社會稍有瞭解的人就不會辦這種蠢事,想讓長工多幹活,就讓公雞早點叫,可是,天氣如果沒有亮,到了地裡也沒有辦法幹活的。因此,說周扒皮是地主,我根本不信。
二十世紀中國的第二大地主是誰呢?黃世仁。黃世仁是大地主嗎?我們過去沒見過大地主,因此也實在弄不清楚什麼才叫大地主。可是,現在有很多先富起來的人,懷揣百萬、懷揣千萬、懷揣億萬的人,我們倒是見過了。那麼,這些人如果想得到一個美女,難道還需要去強暴嗎?應該不會?!我們就是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一定會有很多美女想嫁給他的。同樣,黃世仁如果真是個大地主,他難道還需要強暴別人嗎?那可就完全沒有了大地主的范兒了。
我有一次在南大上課,有女生過來跟我說,潘老師,你平常還挺時尚的,今天怎麼那麼傳統?我說怎麼叫“那麼傳統”呢?她說:您想想,喜兒會是真實的嗎?我們女生在宿舍裡早就總結過了,不可能有喜兒這樣的人,有錢的找她,她偏偏不要;也不可能有黃世仁這樣的富人,還要靠去強暴才能得到美女。當然,這種看法也有點太偏激了,所以,後來我就批評她說:你們現在這些女生,眼光有點問題,你們看男人,看到的都不是男人。當時,她就把眼睛瞪大了問:那是什麼呢?我說:是動物。她又很吃驚地問:什麼動物呢?我說:豹子。她立刻就恍然大悟了,是金錢豹。確實,這個女生的看法不太正確,但是,她也發現,黃世仁根本不是什麼大地主!
第三個大地主,是南霸天。關於這個人的原型,我們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他姓周,是當地的一個讀書世家,沒有任何血債,,也很能夠善待村裡的百姓。而且,在他死後十幾年,紅色娘子軍才成立。所以,顯然,他不是南霸天,而且,看來,海南也沒有南霸天。
第四個大地主,是劉文彩。認真說起來,劉文彩倒真是大地主,可是,他卻沒有什麼欺壓百姓的行為,什麼“水牢”之類,其實都是後來的宣傳部門杜撰的。至於劉文彩本人,他可要算是“希望工程”的最早的發起人了。他當時就捐了兩千畝地,辦了一所學校,而且專門立了家訓:子孫後代不得收回校產,而只能一年參加核查一次校產的核查。
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年,某電視臺採訪劉文彩當年的小老婆,記者以為這個小老婆肯定恨透了萬惡的大地主,一定是天天把牙磨得霍霍響,恨不得咬他一口,以解心頭之恨。因此。他們就順這個思路問,你現在還想不想劉文彩呀?他們以為,答案肯定是:“我恨死他了”,可是,這個老太太卻回答說:“我一直都很想他”。這個回答可能是讓記者措手不及,可是,他還是沒有反應過來,於是,就又接著問道:“怎麼想他?”當時,我就看到那個老太太又很羞怯地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相信在鏡頭前面她一定是臉紅紅的,然後說了一句讓記者更加意外的話,她說:“我到現在還愛他”。請看,這就是小老婆心中的中國20世紀最為著名的大地主。
弄清楚中國二十世紀最為著名的四大地主的真偽,非常重要。因為假如連我們作為典型天天掛在嘴上的四大地主都是假的,那麼,地主在全國各地壓迫窮人,而且導致了窮人的貧困,也就站不住腳了。
同樣,中國的那種處處區分好人壞人之類的臉譜美學也就沒有了市場,因此,蓄意去激化仇恨甚至捏造出階級仇恨的理論並且走向以仇恨立國、仇恨立家、仇恨立人的錯誤道路也就此路不通了。
更何況,如果處處帶著“富人即壞人”的有色眼鏡去看待世界,或許,閱讀中國文學作品的時候還不要緊,但是,一旦轉而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時候,我們就會讀不懂了。什麼叫“讀不懂”呢?因為在西方“富人即壞人”的說法是根本行不通的,在西方美學裡面也是沒有好人壞人之類的臉譜美學的。要知道,在西方,富人與壞人從來就是不能相等的。
就以安徒生自己的經歷為例,他14歲時去哥本哈根打拼,一開始,只落得流浪街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義大利歌唱家西博尼教授在哥本哈根演出和開辦歌唱學校的消息,於是,他就擅自跑到了歌唱家的家。當時,歌唱家家裡有很多客人,他們都被他的經歷和歌聲打動,於是決定解囊相助,安徒生就是這樣才終於如願以償進入西博尼的歌唱學校的。
又到後來,1822年,17歲的安徒生又得到劇院導演的資助,被送到一所法文學校學習,繼而又有人出面,為他申請了一筆皇家公費以支付用度。更不要說,他一生沒有成家,而是長期借居在一個富人的家裡。
由此,不難看到,在200年前的資本主義社會,窮孩子安徒生所遭遇到的,都是富人的善良,也是富人的無私資助。無疑,安徒生本人的經歷也足以揭露“為富不仁”的謊言。
顯然,善惡是無法以身份地位或貧困富裕來加以區分的,不論是富人還是窮人,身上都是善惡同存,他究竟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還是要看他去自由地選擇為惡還是選擇為善。換言之,好的富人與壞的窮人以及壞的富人與好的窮人,都是同樣存在的。
窮人應該怎樣去面對貧困
那麼,《賣火柴的小女孩》究竟是寫的什麼呢?其實,寫的是:窮人應該怎樣去面對貧困。
不過,要看懂《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所思所想,卻還是要繼續從我們中國人戴的有色眼鏡開始。
我們知道,在我們中國人看來,一個人的快樂是一定跟他的成功直接相關的。我們中學和小學的老師們,也都是教育我們的學生說,要好好努力,萬一考不上大學,將來你的一輩子就完蛋了。也即是說,成功即快樂,致富才快樂。然而,萬一不成功呢?萬一沒有致富呢?是否就不能快樂了?我們的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可是,難道人人都可以成功?難道人人都可以致富?
在這裡,我必須要舉我在南京大學的所見所聞作為來做為佐證。我在南京大學工作二十多年了,一般而言,南京大學的學生應該都是各個中學的尖子學生了,那麼,既然後來又經過了南京大學的培養,是否他們就肯定都成功了、都致富了呢?我必須說,在我的學生中,成功了的和致富了的,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人都一生也只是普通人,他們一旦畢業,就永遠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可是,他們快樂嗎?或者,難道因為不成功,他們就沒有了快樂的權利?
順便提一下,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倘若是在多少年前,無疑就是連我自己也根本說不出來。因為即便是我自己,在若干年前,也是認為每個人都會成功,也是認為每個人都會致富的。因此,所謂的快樂,也必然是與成功、致富如影隨形的。我要說,是事實教育了我。
在改革開放之初,中國有一個口號,叫做: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毋庸置言,對於這個口號,我一開始也是由衷贊成而且深信不疑的。我一直以為,致富有前後,在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以後,就該輪到我們這些人了,然後,最後就是所有人的共富。可是,到了現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終於發現,所謂的共富,其實只是一個美好的理想和必要的奮鬥目標。事實上,猶如富人永遠是少數人,窮人也永遠是大多數。“先富”和“後富”之間的差距存在歷時性,“富”與“窮”之間的差別也存在相對性,就某個個人而言,誰都可以不再做窮人,都可以成功地鯉魚跳龍門變身為富人,“脫貧致富”;當然,誰也都可以從富人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再次成為窮人,“由富入窮”。但是,從總量上說,作為少數的富人作為大多數的窮人是永遠存在的。富人與窮人的並存局面將永遠存在。那麼,在這裡有一個問題就必須要給予一個明確回答了。如果我們永遠不會成功,也永遠不會致富,那麼,我們會怎麼去做?我們又應該怎麼去做?
另外,猶如人們在致富之後所經常感歎的,富裕往往並沒有帶來預期的快樂,貧窮,其實也絕非不快樂的理由。快樂,並不與富裕同行,但是也同樣不與貧困相伴。快樂就是快樂。置身生活底層的貧者就必然不幸?就必然與“夕露沾我衣,雞鴨桑樹顛”的快樂日子擦身而過?當然不是,窮人,其實並不“窮”,只是不“富”而已。生活的困窘並不是、也不能成為失去快樂的理由——因為,套用一句流行語來說:“至少還有夢”。
“哀莫大於心死”。如果連代表著積極心態和健康精神的快樂都沒有了,那才是真正的“窮”,那也才真正是人生的大悲哀和大不幸。
那麼,如何做一個快樂的窮人?
這,才是安徒生在《賣火柴的小女孩》中所要給予後人的重要告誡。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再來重讀《賣火柴的小女孩》,無疑就可以讀出新意了,也可以讀出過去所沒有讀出的內涵。如果是在過去,我們會一邊讀一邊想,我的天,這個小女孩,她過得多慘呀!富人在過節的時候,都躲在家裡暖暖和和的,可她呢?稚嫩的小手裡,只有幾把火柴,她過得真慘!可是,在經過了前面的我的長長的鋪墊和剖析之後,我們的大腦是否也會有一個腦筋急轉彎?我們是否也會心存警覺地回過頭來想一下:安徒生真是這樣想嗎?安徒生是否會與我們不一樣?是否會另做他想?
事實還真是如此!安徒生自己就是個窮人,他一生都曾經非常努力,但是,卻始終難稱成功。學唱歌,把嗓子唱壞了;學跳舞,把身體跳壞了;寫詩歌寫小說,也沒有成功。因此,安徒生自己就是一個不成功的人,當然,因此也就是一個沒有能夠致富的人。我們可以想像,那個貧窮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其實就是他——安徒生。那麼,他會怎麼想呢?他又會怎麼去做呢?
首先,安徒生並沒有歸罪於富人。何況,我們哪怕是就只是去看一看巴菲特、比爾蓋茨等人的表現,就會知道,西方的富人並非壞人,不但不是,而且還很可能更是好人。
當然,有人也許會說,這只是個例。那麼,為了說明問題,我現在可以再舉一個例子:《泰坦尼克號》。我常說,對於中國人來說,其實《泰坦尼克號》中的那個好萊塢模式的愛情故事並非意義重大,何況,它還是編撰的,真正的船上是沒有這個故事的,說起來,在泰坦尼克號船上,還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應該對中國人的意義重大。我們知道,因為泰坦尼克號的處女航是當時歐洲最重大的事件,而且這艘船號稱“永不沉沒”,因此,1912年4月10日的航行,在一等艙的337名乘客中,僅百萬富翁就有57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船隻即將沉沒的瞬間,這57個富可敵國的富人都表現得可圈可點,很有氣節,他們都沒有做辱沒自己人格的事情。
例如,阿斯德是當年全球首富之一,資產可以造11艘“泰坦尼克號”。當時,他的妻子馬德琳才18歲,而且有五個月的身孕,在“泰坦尼克號”出事的時候,阿斯德曾對負責救生艇的船員說,能否允許自己也上救生艇去照顧病弱的妻子,船員回答:“不行,先生,除非所有的婦孺都先上了艇,否則不許一個男子上。”阿斯德再沒有多說什麼,立即退回了甲板。
再如另外一個富人,美國“梅西百貨公司”的創始人斯特勞斯。去過美國的人應該知道,“梅西百貨公司”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百貨公司,就在美國曼哈頓第六大道上。我2001年去美國的時候,還專門慕名去看過。當時,斯特勞斯已經67歲,因此有人跟他建議:“我保證不會有人反對像您這樣的老先生上艇……”但是,他卻回答,“我絕不會在別的男人離開之前走上救生艇。”非常令人感動的是,斯特勞斯夫人當時已經上了八號救生艇,但是最後卻改變了主意,她退回了甲板,對斯特勞斯說:“這麼多年來,我們都生活在一起,你去的地方,我也去!”
又如世界著名的管道大亨古根海姆,當時他穿上了最華麗的晚禮服,對隨從說:“我即使是死也要死得體面,像一個紳士。”他給太太留下的遺言是:“這條船不會有任何一個女性因為我搶佔了救生艇的位置,而剩在甲板上。我不會死得像一個畜牲,會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還有大亨阿斯德,當人們找到死去的他的時候,從他的兜裡發現了2500美元現金兌換支票,要知道,當時的船上水手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20美元。看來,他並沒有拿這筆錢去行賄。
最後,尤其令人驚異的是,他們都是船長史密斯的好友,可是,卻都沒有要求船長“法外開恩”。
窮並快樂著
通過上面的故事,我想你們應該已經知道,對於西方人來說,他是永遠不會想到什麼“朱門酒肉臭”與“路有凍死骨”的關係的,而是“朱門酒肉臭”就只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就只是“路有凍死骨”。換句話說,貧困的小女孩就是貧困的小女孩,跟富人的壓迫沒有任何的關係。而且,這個小女孩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貧困而去仇恨別的任何人。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小女孩也沒有因此而就喪失了應有的快樂。當然,這也正是安徒生所孜孜以求地要教給我們的,那就是:窮並快樂著。
“賣火柴的小女孩”當然是一個窮人,就像今天的一個家庭貧困的失學兒童。“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她家庭的簡陋:“家裡也是很冷的,因為他們頭上只有一個可以灌進風來的屋頂,雖然最大的裂口已經用草和破布堵住了”;年幼的她過早地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在寒冷的除夕之夜裡,在“所有的窗子都射出光來,街上飄著一股烤鵝肉的香味”的時刻,還要赤著一雙凍得“發紅發青”的小腳為生計而奔走;她的舊圍裙裡有很多火柴,可是,“這一整天誰也沒向她買過一根,誰也沒有給過她一個銅板”。
可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偏偏是在這一切之後。
在貧困面前,“賣火柴的小女孩”出人意外地轉過身去。她沒有象有些窮人一樣埋怨世道不公,怨天尤人,悲觀失望,消沉墮落,甚至滋生仇富心理,動輒要“翻身”、要“解放”,而是儘管身處黑暗,但是卻仍舊渴慕光明。繼續享受著生活的快樂、生活的樂趣、生活的幸福。
在這裡,非常引人矚目的,是那五把火柴。安徒生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去描寫那五把火柴。我們中國的讀者都以為這是為了描寫小女孩的悲慘,意在說明她擁有的已經很少很少,非常可憐,其實這完全並非安徒生的所思所想,從他自己的角度,他要告訴我們的是,儘管小女孩手裡只有五把火柴,但是她仍舊可以借助這五把火柴營造自己的幸福,她也仍舊是快樂的。正如安徒生在《賣火柴的小女孩》裡說到的:“‘她想把自己暖和一下,’人們說。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看到過多麼美麗的東西,她曾經多麼光榮地跟祖母一起,走到新年的幸福中去。”
而在安徒生自己的自傳《我的童話人生》中,他也曾經如實記敘了自己創作這篇童話的情形:當時,他正應邀在一位貴族家中做客,“戶外是美的,戶內是舒適的;在這種喜慶的和王公般生活的氣氛中,我那篇記述匱乏和困難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姑娘》完成了。” 顯然,“在這種喜慶的和王公般生活的氣氛中”,安徒生的創作並沒有仇恨,“千年的仇要報,萬年的苦要申”,這樣的中國紅色美學並不適合西方的安徒生。
換言之,在安徒生看來,快樂,是與富裕抑或貧困沒有關係的,即便是一個窮人,也仍舊可以是快樂的。難道因為手裡只有五把火柴,就要仇恨滿腔,轉而用它去燒富人家的房子?或者就要痛不欲生,每天捧著它以淚洗面?這當然不是安徒生;儘管只有區區五把火柴,卻仍舊可以快樂,這,才是安徒生。
我剛才說過,形容安徒生作品的影響,只有一個成語是最為合適的:“不脛而走”。現在,我們是否已經知道了什麼叫做“不脛而走”?在經歷了改革開放的三十年風風雨雨以後,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中國讀者都應該能讀得懂他。說一句聳人聽聞的話,如果在安徒生的作品被翻譯進入中國一百年後,而且在經歷了改革開放的時代以後,如果我們仍舊還是讀不懂安徒生,那就完完全全是我們中國讀者的失敗了,也再也不能以歷史性的美學誤讀來寬慰自己了。因為我們已經真實地知道了自己永遠也無法進入富人的行列,已經真實地知道了社會的殘酷、生活的殘酷,而且,我們也已經真實地知道,每一個人都有快樂的權利,即便是已經窮得手裡只有五把火柴。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會發現,儘管古老中國也有著自己的美學,從上個世界開始,一百多年來,新中國也在逐漸形成著自己的美學,但是,坦率而言,這些美學卻畢竟是與我們每一個普通人存在著某種或多或少的隔膜的。而安徒生教會我們的卻完全不同。
這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有的快樂的美學,也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會有的快樂的權利。
這樣的快樂的美學,讓我們想起《聖經》故事中的約伯。記得雨果曾經被人問及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如果世界上的書全都必須燒掉,而只允許保留一本,你認為,應該保留哪一本呢?”雨果的回答十分乾脆,他毫不猶豫地說:“只留《約伯記》。”《約伯記》是《聖經》裡面的重要章節。其中記載的約伯是個著名的人物,他歷經了種種磨難卻從不抱怨,無論富貴或者貧窮,無論健康或者病苦,他始終懷抱感恩,富亦感恩,貧亦感恩,病亦感恩,苦亦感恩。對於上天的賜予,他總是覺得太多太多,也永遠心存感激。
顯然,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是如此,有老祖母,有火柴,有在火光裡出現的溫暖的火爐、美麗的烤鵝、幸福的聖誕樹……更重要的是有上帝,這就已經足夠足夠。要知道,她“是跟上帝在一起” 的,這一切,對於別人來說或許很少很少,但是,對於她來說,卻已經很多很多。她沒有理由不快樂,也沒有理由不心存感激。
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要說,安徒生當然不是丹麥版的杜工部,但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卻確實是丹麥版的《約伯記》。這個小女孩完全就是西方的著名的約伯形象的兒童版。
而且,當我們把視線從這微笑的小女孩移向她的“父親”——安徒生,我們會更加容易理解其中的深味。聯想安徒生的悲慘的身世,他出生貧寒,命運坎坷,生活帶給他的是諸多苦難,但苦難卻無法阻礙他對生活的熱愛。托爾斯泰就曾經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你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本來有資格成為一個壞人。當然,結果卻是恰恰相反。安徒生也是這樣。他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本來也有資格成為一個壞人。然而,結果也恰恰相反。為什麼會如此?其中的奧秘,就是感恩。
確實,是什麼帶來了快樂?是滿當當的一隻錢袋嗎?還是一顆永遠熱愛生活,永遠嚮往美好,永遠充滿希望的感恩的心呢?當然是後者。
再進一步,還必須強調,如果只是看到安徒生的故事是在告訴我們:窮也可以快樂,可以窮並快樂著,還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安徒生告訴我們的還有更多。在他所帶給我們的美學裡,還有著更多的內涵,這就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快樂,窮人固然可以窮並快樂著,富人也可以富並快樂著,所有的人都可以生活著並快樂著。因為對於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我們都應該感恩。
所以,有人說,《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安徒生送給窮孩子們一個美麗的夢,其實,這未免偏狹,我要說,《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安徒生送給所有人的一個美麗的夢。就像《湯姆叔叔的小屋》不只是寫給黑奴看的,《悲慘世界》不只是寫給“冉•阿讓”們看的一樣;閱讀《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會給所有的“富人”們帶來啟迪。不,閱讀《賣火柴的小女孩》會給每一個渴望快樂的人都帶來啟迪。
生活從不完美,但是,我們要“好好活。永遠好好活”(安徒生)。
是的,在現實生活中,人生的不如意總是十有八九,可是,我們難道不正是因此才必須要常念“一二”?其實,並不是上天賜予我們太少,而是我們發現和珍惜得太少。擁有一顆感恩的心,你就會擁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感恩,使我們變得善良;感恩,使我們變得博大。
知道了這一點,也就知道了人類世世代代感激安徒生的理由,知道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所給予我們的最大啟示。
有一個故事非常形象,說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都猶如一個在茫茫大海裡浮游的瞎眼的海龜,大海裡漂浮著一塊中間有一個洞洞的木板,這個瞎眼的海龜只有找到這塊木板而且能夠從中間的洞洞裡面鑽出來,才能脫胎為人。不難想像,這是非常非常之難的。令人欣慰而且慶倖的是,我們今天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已經成功地脫胎而為人。那麼,我們豈不是已經非常非常幸福了,非常非常快樂了?我們還別複何求?我怎麼就生當亂世?我怎麼就生值窮困之家?我怎麼就沒有富可敵國?真的有必要這樣地去無休無止地抱怨嗎?
事實上,讀懂《賣火柴的小女孩》的關鍵,就在於要讀懂“感恩”。
中國人都知道報恩,可是,對於感恩卻十分陌生。因為中國的“報恩”和“報仇”一樣,無非是“善有善報”和“惡有惡報”的結果。因此“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冤有頭,債有主”,因此也“投桃報李”、“飲水思源”,等等。但是,沒有“滴水之恩”的時候,要不要“湧泉相報”?沒有“投之以桃”的時候,要不要“報之以李”?
這,就是感恩的魅力所在了。
感恩的理由並不在於施恩。因此,不但要對幸福感恩,而且要對不幸感恩。即使身處困境,也應該既不怨天也不尤人。有一次,霍金被記者問到是否因為身體的殘疾而有過痛苦時,他用自己身上唯一能動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出這樣一段話:“我的手指還能動,我的大腦還能思維,我有終身的追求,有愛我的親人和朋友,對了我還有一顆感恩的心……”
試想一下,相比于霍金的身體狀況,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比他幸福太多太多?和我們相比,霍金不也是一個身體健康方面的“窮人”、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嗎?可是,霍金尚且對生活心存感激,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對“感恩”說“不”,對“快樂”說不呢?
回想一下小女孩最後點燃的那一把火柴,“這些火柴發出強烈的光芒,照得比大白天還要明朗。祖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顯得美麗和高大。她把小姑娘抱起來,摟到懷裡。她們兩人在光明和快樂中飛走了,越飛越高,飛到既沒有寒冷,也沒有饑餓,也沒有憂愁的那塊地方——她們是跟上帝在一起。” “她們是跟上帝在一起”,顯然,這正是安徒生為小女孩所指引的幸福之路——遺憾的是,這句話在我們的語文課本裡曾經是被刪節的。關於“幸福”,安徒生曾經這樣說:“使得人們幸福的並不是藝術家不朽的名聲,並不是王冠的光輝;幸福存在於人們對清貧的滿足,存在于愛人和被人愛之中。” 在這裡,“對清貧的滿足”就是安徒生所推崇的,而且,也是幸福的。因此,這個小女孩也是幸福的!因此,她不是“在痛苦中死去”,而是“在幸福中死去”。
而關於“死亡”,安徒生在記敘其好友科林夫人的逝世時這樣寫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離開這個世界會是如此幸福,沒有絲毫痛苦。我的魂靈中湧出一種虔誠,對上帝和對永恆的肯定;這種虔誠把這一瞬間刻在我的生命裡,成為一座豐碑,……她的魂靈就是愛,她走向了愛和上帝”。這樣,我們在《賣火柴的小女孩》裡就見到了中國式“凍死骨”含恨而亡時所望塵莫及的幸福之死——“她的雙頰通紅,嘴唇發出微笑”,“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看到過多麼美麗的東西,她曾經是多麼光榮地跟祖母一起,走到新年的幸福中去。”
也因此,我是否可以說,小女孩恰恰是死於感恩,而感恩的死,是幸福的。
西方人艾佛列德.德索薩曾這樣勸誡我們:
長期以來,我都覺得生活——真正的生活似乎即將開始。可是總會遇到某種障礙,如得先完成一些事情,沒做完的工作,要奉獻的時間,該付的債,等等,之後生活才會開始。最後我醒悟過來了,這些障礙本身就是我的生活。
唱歌吧,就像不被聆聽一樣;
跳舞吧,就像無人欣賞一樣;
去愛吧,就像不曾受傷一樣;
工作吧,就像無需報酬一樣;
生活吧,就像今天即是末日一樣。
二、重讀《海的女兒》
有誰能夠得到真正的愛情
在《賣火柴的小女孩》之後,一旦再提出還要重讀《海的女兒》,相信很多人一定更為謹慎了,因為前面在套《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時候,我相信對於很多人的自信一定會有所觸動,現在再套《海的女兒》,想必是一定不會再如此自信了。
確實,在閱讀《海的女兒》的時候,過去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們也仍舊是一直都在誤讀。例如,中國的語文教材、中國的所有研究論文在談到《海的女兒》的時候,都往往異口同聲地認定:《海的女兒》是在寫愛情。可是,坦率而言,我每每私下以為:大凡這樣講的,都是屬於連《海的女兒》都仔細看或者都沒看完的人。也許是因為他們看《海的女兒》時候看到前面的三分之二的時候就已經熱血沸騰了,就已經認為不用再繼續看下去了,就認為已經可以下筆寫研究論文了?!但是,要知道,《海的女兒》的最重要的內容、真正的內容恰恰是在後面的三分之一文字上,倘若在閱讀乃至研究的過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後面的三分之一的重要性,那,實在是沒有資格去亂髮議論的。
簡單地歸納一下《海的女兒》。在我看來,講的不是愛情,而是——愛!
當然,《海的女兒》也不是並沒有涉及愛情,但是,它的角度卻是完全西方的,因此我們中國的讀者其實並不瞭解。就像我在前面講的中國二十世紀的四大地主以及“為富不仁”的有色眼鏡,談到愛情的時候,我們中國的讀者也是戴著有色眼鏡的。在我們中國的讀者看來,所有的人都是可以得到愛情的,而且,世間最最美好的,就應該是愛情。
可是,安徒生也會做如是想嗎?各位,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徒生本人完全只是一個愛情的失敗者啊。在他的情感生涯裡,總是一再受挫,總是頻頻被人拒絕。最令他難堪的是,有一次,他追求一個挺有名氣的女歌手,他自己以為已經追求了那麼長的時間,而且也費盡了心力,火候該已經到了,可以收穫了,於是,他就開口求愛了,結果,他剛一開口,那個女歌星就勃然大怒,立即把他拒之門外。安徒生就是這樣地在現實生活中一直情場失意。也因此,如果他卻在自己的作品裡幼稚地由衷歌頌愛情,豈不是十分奇怪?!
安徒生首先就應該是一個誠實的人。前面我說過,他很窮,但是他沒有欺騙自己,沒有勸誡自己說,“致富以後就好了”,而是去直面貧窮、反省貧窮,最終,發現了人生的真諦:貧窮也可以快樂。現在也是一樣,他仍舊是沒有欺騙自己,說是麵包一定會有的,愛情也是一定會到來的。安徒生再一次直面人生,而且終於再一次恍然徹悟:愛情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是根本無緣得到愛情的。
我必須說,如此的反省實在是發聾振聵。乍聽起來,因為打擊的人太多太多了,真是會引起很多人的不愉快。可是,我們就不去看現實生活本身了吧,就看看文學作品裡面的事實吧,自古以來,我們看到的文學作品也真是不少了,可是,寫白頭偕老的愛情的可有成功的作品嗎?那麼,又為什麼沒有呢?真正的作家都是誠實的。在他們看來,愛情固然美好,但是能夠天長地久卻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所以,作家們寫的愛情往往與第三者、第四者甚至第五者有關,不是“紅杏出牆”,就是“紅杏靠牆”。為什麼會如此呢?千萬不要膚淺地以為作家們是對我們現在斥之為不道德的事感興趣,不是的,這只是因為他們都是誠實的,他們知道,真正的愛情都是需要保鮮的。可是,任何一個東西,即便是你把它放在冰箱裡,試問一下,它真的就能保鮮嗎?買十斤豬肉放到冰箱裡,二十天以後,你還敢把它拿出來吃嗎?既然如此,愛情的保鮮又究竟是如何可能的?
此外,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人們往往以為,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愛情。其實,這根本就是一廂情願,也是一種幻想。我們知道,按照柏拉圖的說法,每個人生下來都是被劈成兩半,而自己這一生,也無非就是跋涉千山萬水去找那另外一半。可是,究竟有多少人在一生中能夠找到那另外一半呢?在我看來,這難乎其難!
不妨做一個設想,每一個人都把自己從幼稚園開始就認識的印象還算不錯的異性朋友的名字全寫在一張紙上,看看你能夠寫多少個?二十個?五十個?那麼,你所要尋找的那另外一半就在這五十個人中間嗎?當然不應該是這樣。誰規定你的另外一半就正好在這五十個人中間了呢?全世界不是有幾十億人口嗎?為什麼你的那另外一半就正好跟你一個班?他(她)為什麼就不是在非洲?為什麼就不是在伊拉克?
關於愛情,柏拉圖還舉過一個很好的例子,大意是,給你一片蘋果園,讓你去摘一個最大蘋果,可是,只要給你兩個規則,那你就永遠不可能摘到那個最大的蘋果了。第一,你只能往前走,不能倒退;第二,你只能摘一個。現在,我請問,有誰能夠摘到那個最大的蘋果?
一開始,你肯定不會急於下手去摘,可是,有誰規定第一個蘋果就不可能是最大的那個呢?一次,我在某大學做報告講到這個問題,結束後有個老師就跟我大發感慨,他說:第一個蘋果就是最大的蘋果,我最有感受,真的是這樣!我問:那你一定是在幼稚園裡就有個曾經青梅竹馬的夢中情人了?他說,是,當時有個小女孩長大以後非常漂亮,也非常出色,可惜,我已經錯過了。早知道如此,當時我就利用近距離的優勢去加強感情聯繫、去先下手為強了。
再接下來,即便那個最大的蘋果真的不是第一個,那你就能夠摘到嗎?猜想一下,一般人在前面一二十米是肯定不摘的,因為要先瞭解一下,另外,一般人在也不敢堅持到了最後十米才摘,
因為怕到了那個時候就只剩下小蘋果了。可是,有誰規定過,最大的蘋果就不在前面的一二十米?或者就不在最後的十米呢?
因此,柏拉圖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誰都永遠不可能摘到那個最大的蘋果。
那麼,有誰又能夠得到真正的愛情呢?
“我將向誰走去”
還回到《海的女兒》,在做了前面的剖析之後,相信人們已經可以很快地就發現,從愛情的角度去理解《海的女兒》,無疑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誤讀。因為安徒生不可能如此幼稚。當然,愛情總是令人心醉的,尤其是在“戲不夠,愛情湊”的中國。可惜,在古老的中國也自古就最不知愛情為何物,一位著名的臺灣作家就曾憤憤然地說,中國文人連創造一篇像樣愛情故事的能力都沒有。因此,把《海的女兒》順理成章地推上愛情的祭壇,其實也無非恰恰是中國某種美學模式的又一次氾濫而已。
顯然,在其它國家,似乎不大可能出這樣的事情,在俄羅斯,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的名著《金薔薇》中有關安徒生的一則故事《夜行的驛車》可以為證;在美國,作家房龍的文章《安徒生--舉世無雙的童話大師》可以為證;在丹麥,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儘管從《灰姑娘》脫胎而來卻沒有以與《灰姑娘》同樣的以有情人喜結良緣而告終,也可以作為例證,遺憾的是,在中國就一切竟然全都不然了。
當然,《海的女兒》也並非與愛情毫不相關。它是一個關於愛、成人和“不滅的靈魂”的故事,更蘊涵了西方關於愛的全部思考。
我們看到,從海洋的孩子,到人類的少女,到最終騎上玫瑰色的雲塊,成為天空的精靈,小人魚的感情由只滿足自己喜歡的孩子的自私好奇,發展到“我愛他勝過我的爸爸媽媽”的少女初戀,而最終,在體會過人類全部的歡欣與傷痛,體會遍人類的脆弱與誤失後,她升上了天空,成為神性的愛的精靈,“把花香在空氣中傳播……到處散佈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也“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因此,《海的女兒》並不是對“人性”高貴的讚美詩,而實在是對超越性的“神性”之愛的一曲頌歌。
不過,一開始這一切還並不明顯。最初,我們看到的只是為了和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長相廝守,小人魚失去了漂亮的魚尾、甜美的聲音,而且,還不得不忍痛在刀尖上跳舞……可是,這一切,她所深愛的王子卻全然不知。這,當然是一般人所無法做到的,當然更是相愛中的每個人特別希望在對方身上看到的所謂“奉獻”之美。
而且,更令人感動的是,在愛情面臨考驗的關鍵時刻,究竟是殺死王子?還是——殺死自己?小人魚作出的抉擇讓所有人為之感動。因為,她的答案是:只能殺死自己。因為殺死王子也就意味著殺死了自己的選擇、殺死了自己的堅持、殺死了自己的愛情。因此,只有殺死自己,即便是變成泡沫,也仍舊要含淚向王子張望。
毫無疑問,這就是愛情!在愛情世界裡有什麼“應該”與“不應該”呢?只有“願意”與“不願意”!“願意”永遠大於“應該”。願意就是一切。只要願意,就是快樂,只要願意,就是幸福。
不難想像,每次看到這裡,曾經有多少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會濕潤了眼睛。或許,我們沒有理由不感謝安徒生?正是他,為人們打造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可以讓無數癡男恨女有可能在《海的女兒》的字裡行間一掬熱淚?!
可是,我又必須提醒:這樣的判斷未免倉促了一些、草率了一些。
下面,且讓我們認真地把《海的女兒》再通讀一遍,而且——只需要通讀一遍。
重讀《海的女兒》,開篇就映入眼簾的,是小人魚要“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海王的宮殿色彩斑斕,海公主的生活悠閒舒適,“究竟還是住在海裡好——家裡是多麼舒服啊!” 但是作為水族“人魚是沒有眼淚的”。 “眼淚”是情感的象徵,“沒有眼淚”,也就是無愛無情。而且,既然沒有愛,那當然也就沒有恨,既不懂得生之可貴,也不知死而何往的,僅僅是海底沒有靈魂的人魚。
與之相對比的,是她的祖母:“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可是對於自己高貴的出身總是感到不可一世”。儘管當她的生命結束時,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甚至連一座墳墓也不留給自己;生命就像綠色的海草,只要一割斷了,就再也綠不起來;因為沒有不滅的靈魂,死後也無法升到那神秘華麗的天堂去。但是,“我們放快樂些吧!”老太太仍舊說。三百年,“這究竟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以後我們也可以在我們的墳墓裡愉快地休息了。”
可是,小人魚卻心有未甘。她偏偏要向命運說:不!
顯然,《海的女兒》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成“人”故事,而並非一個愛情故事。向著“人”破繭化蝶,甚至不惜飛蛾撲火,這就是小人魚的抉擇。“只要我能夠變成人、可以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兒只活一天,我都願意放棄我在這兒所能活的幾百歲的生命。”
可是,既然是要“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那麼,為什麼會愛上王子?其實,老祖母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那是因為,只有當人類中的一員愛上了小人魚之後,才會分一個靈魂給她,小人魚也才有可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獲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的永恆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 小人魚的一切努力就是出於這個目的,只是,她失敗了。她並沒有得到那個王子的愛,因此,小人魚也就沒有能夠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
那麼,小人魚最終“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了嗎?
答案卻是肯定的。
可是,這已經與愛情無關。
所以,我一開始就提示過了,大凡把《海的女兒》誤讀為愛情作品的中國讀者幾乎都沒有去特別關注《海的女兒》的最後幾段,雖然,每個西方讀者一定都清楚地知道,那——才是作品的高潮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問。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
在這裡,在前面的“海的女兒”、“人的女兒”的基礎上,又出現了“天空的女兒”。“天空的女兒”與愛情無關,儘管她們也沒有永恆的靈魂,可是,她們卻可以通過“善良的工作”,盡力做完“可能做的一切善行”為自己創造“不滅的靈魂”。
答案已經十分清楚了:最終為小人魚“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的,不是愛情,而是“善良的工作”以及一切“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也就是——愛。
至於我們中國讀者所津津樂道而且孜孜以求的所謂“愛情”,看來,在作品中則是一個亟待超越的環節。
說起來也確實是這樣,我們都知道“愛情誠可貴”,然而也都知道:“‘愛情’兩個字好辛苦”。相對于如何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的成“人”故事來說,愛情故事的困惑在於:不但是愛情極為難得,而且,愛情的美麗更每每為結果所困擾。稍加回顧,不難發現,古今中外的愛情名篇,大多都是一人在場,彼時彼刻,她/他盡可呼天搶地,酣暢淋漓,而一旦兩人共同在場,則難免令人尷尬。也因此,我才會說,經典的愛情往往都與婚姻無關,白頭偕老的文學經典可還有人見到?道理就在這裡。
小人魚邂逅的也是這樣一個困境。愛情中的她,“得到”,無疑是生命中最為重要的議題,因為,倘若得不到,她就無法成“人”。於是,她對王子的愛情等同於擁有他,像擁有一尊石像或者一件玩具,於是,她關注“王子是否得知我的付出(救援)”,超過了關心“王子是否獲救”;於是,她太在乎“王子是我的”,至於“王子是愛我的”這個問題儘管更重要,卻始終被她置若罔聞。於是,小人魚遭遇了最為殘酷的重創:王子並不愛她。
何況,還存在著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小人魚本來是要通過被愛來拯救自己,可是,這豈不正是把別人當成了手段?愛的對象被手段化,這究竟是在“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還是在毀滅著一個不滅的靈魂呢?!
而安徒生的全部聰穎就在這裡: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獲得愛情,可是,每個人都必須成“人”。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能夠“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可是,每個人都必須成“人”。顯然,他的《海的女兒》是著眼於所有人的“成人”的,而不是著眼於極少數人的“愛情”的。
再聯想一下我前面已經提到過的安徒生的非常淒慘的身世:三次戀愛失敗,畢生孤苦一人。細心的人是否立刻就會意識到:《海的女兒》正是安徒生的大徹大悟的見證。作為一個200年前的大城市裡的打工一族,文學之路的成功與丘比特的愛神之箭的屢屢與之擦肩,使他幡然醒悟:愛情的失敗,也並不就是人生的失敗,而且,愛情的成功也並不就是人生的成功。只有一個熱衷於把“得到”作為成“人”標誌的國度,才會如此倚重愛情。而在一個堅定地將“付出”作為成“人”標誌的國度,最受重視的,是——愛。因此,安徒生寫的是愛的故事,而不是愛情的故事。
當然,“海的女兒”的故事完全可以看做她“父親”安徒生的人生的翻版。小人魚也曾經為了愛情的目標全心全意地奮鬥過,可結果卻是:王子根本不愛她,愛情失敗了,小人魚那憑藉凡人愛情而得到不滅靈魂的夢想破滅了。這其實也就是說,有些人是十分幸運的是,就像有些人可以被天上的雷劈到一樣,他(她)也幸運地被愛情之雷電“劈”到了。不過,我們並不羡慕,因為我們畢竟只是普通人,被愛情之雷電“劈”到的這種幸運之事,我們並不預期,而且也知道絕無可能。但是,我們該何去何從呢?如果得不到愛情,難道我們就只有自殺嗎?可是,自殺又算怎麼回事呢?卓別林在一部電影裡表演得讓人印象深刻:有個小女孩因為沒有得到愛情而準備自殺,卓別林就跑去勸她,可是小女孩說:不行,我就要死!卓別林就說:你真是糊塗!你做別的事情,或許還能夠算個英雄,可是,自殺算是什麼英雄呢?你將來就是想不死都不行,你又何必自己去找死呢?小女孩轉念一想,確實是很有道理,於是也就釋然了。
這個故事對於我們也很有啟迪。我們確實無法得到愛情,可是,我們也確實還必須活著。那麼,我們有沒有權利去享受愛的快樂?無疑,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也是一個為過去的美學所忽視了的問題。
所以,在《海的女兒》最後三分之二的地方,安徒生才公然地替海的女兒也是替我們大多數命中註定得不到愛情的人問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那麼,我將向何處去?愛情固然美好,但是它只是針對某個具體個人的,因此需要別人的密切配合——心甘情願的密切配合,如果只是單相思,那就沒有什麼快樂可言。那麼,我們這些命中註定得不到愛情的人將向何處去?對此,《海的女兒》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去愛所有的人。也就是,離開愛情,轉而走向愛!這樣,因為我們不再需要別人的配合,因此,我們也就可以在愛中得到快樂。
我愛,故我在
顯然,《海的女兒》並不是一個愛情的故事,而是愛的故事。我們可以得不到愛情,但是,我們一定能得到愛。為什麼呢?只要我們愛別人就行了。借用一句大詩人歌德的詩歌,應該叫做:我愛你,與你無關!
我愛你,與你無關
即使是夜晚無盡的思念
也只屬於我自己
不會帶到天明
也許它只能存在於黑暗
各位,我一直覺得,懂得了這句詩歌,也就知道了我們快樂的來源,知道了究竟誰才是海的女兒。答案是確鑿無疑的:我們都是!我們得不到人類那種可歌可泣的愛情,因為我們需要白馬王子的傾心配合,那叫做:我愛你,但與你有關;但是,我們仍舊可以快樂,因為我們可以通過去愛所有的人使我們自己變得快樂。
而現在,如果我們再一次回過頭來看看那些“天空的女兒”,我們就會驚喜地發現,原來,她們所教會海的女兒的,其實就是去——愛。這無異於為我們所有的人開闢了一條無限廣闊的人生的康莊大道。
試想,如果我們這樣去講《海的女兒》,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很快樂?因為就像你可以坦然地告訴所有的人,窮也可以快樂,現在,你也可以坦然地告訴所有的人,沒有愛情也可以快樂!確實,作為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人,我們都很失敗,因為上帝沒有眷顧我們,沒有把甜蜜的愛情賜予我們,但是,難道我們因此就不能夠享受愛的快樂了嗎?可以的,怎麼去做呢?去愛人類,去愛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去愛“愛”。
愛上“愛”,其實,這就是《海的女兒》所揭示的真諦。
海的女兒的最終發現是:可以“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的,不是“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手裡”乃至不惜“對他獻出我的生命”的所謂“愛情”,而是不斷奉獻著的“愛”。我愛,故我在,我不愛,則我不在。換言之,在愛情中,她轉而學會了愛:愛,才是一個“人”的價值所在。就是這樣,她成“人”了。
其實,這也應該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最終發現。
而失之愛情的“東隅”,卻得之於愛的“桑榆”。這,其實就是《海的女兒》問世的全部秘密了。
安徒生曾經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青春永駐的她,從大海那又白又輕的泡沫中緩緩升起,
那美啊,只有上帝才能想像;後一代人把前一代人埋葬,但是,愛是永遠不會死掉的,女神永遠活著!”
是的,“愛是永遠不會死掉的”。
愛情不會長久,但是,愛將永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
三、重讀《醜小鴨》與《皇帝的新裝》
假設一個人的一生無論如何都不成功
關於《醜小鴨》,我想說,在安徒生童話中,最能夠使我們心靈溫暖的是它,最能夠使我們心靈冷漠的,也還是它。
“使我們心靈溫暖”,這當然是因為作為安徒生童話的名篇,《醜小鴨》自問世後就不脛而走,風靡世界的每個角落,而且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後來者。“使我們心靈冷漠”,則是因為就中國的讀者而言,對於《醜小鴨》始終存在著嚴重的誤讀。甚至可以說,是“熟知”《醜小鴨》者眾,但是,“真知”《醜小鴨》者寡。
在中國的讀者那裡,醜小鴨經歷種種不幸卻最終“化蛹為蝶”成為白天鵝的故事儘管令人心靈有所慰藉,但是,他們卻把醜小鴨的命運轉變歸結為它自身“頭懸樑錐刺股”的努力,於是,醜小鴨順理成章地成了“笨鳥先飛”的後進生的典型,成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魚躍龍門” 或“烏鴉變鳳凰”的標兵,成了“不經歷風雨,怎麼能見彩虹”的丹麥勵志版。
然而,偏偏為幾乎所有的人所忽視的,卻是《醜小鴨》中所蘊含著的深刻主題——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拯救醜小鴨並且使得醜小鴨重生的,就是愛—而且,只有愛!
因此,對於這樣一部作品,我們還是必須從撥亂反正開始。
《醜小鴨的故事》,這部作品是說什麼的呢?是只要奮鬥你就一定會成功的故事?我們在課堂上聽到老師講過很多很多次了,現在雖然你只是一隻醜小鴨,但是只要去奮鬥,你就一定能成為白天鵝。可是,果真如此嗎?我在很多場合都對我們的中學老師、中學校長說,請再去仔細看一看《醜小鴨的故事》。
我必須說,長期以來,我們養成了一種錯誤的人生模式,就是好人一定會成功。我經常痛心地說,在中國沒有失敗教育,就是最大的失敗。猶如為富不仁,似乎是因為沾上了金錢,於是我們就說:只要是先致富了的,就一定是使用了不法手段的;可是,在成功上,我們卻說,凡是成功的就一定是好人,好人就一定會成功。但是,難道好人就無法先富起來?難道壞人就永遠與成功無緣?看看現實生活,我們都知道,這絕非真實。
其實,《醜小鴨的故事》所面對的問題是:假設一個人的一生無論如何都不成功,假設一個人一生中總是被所有的人看不起,那麼,他能不能像那些成功了的人們一樣快樂?他能不能成為一個像那些成功了的人們一樣的讓人尊敬的人,用中國人所熟悉的話說,他能不能成為毛澤東所說的那樣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潔的人,究竟能不能呢?簡單說,《醜小鴨》回答的問題是:在被傷害的時候,我們應該怎樣去做。
“我要飛向他們”
讓我們一起來再一次重讀《醜小鴨》的故事。
生命的初生源於偶然:出身的貴賤,容貌的美醜,才能的高低,心志的強弱,誰都無法事先加以選擇;而且,尺有有短,寸有所長,任何人都不是不可一世的巨人,——起碼不會永遠都是不可一世的巨人,因此也誰都無法事先加以預測。那麼,正確的對策應該是什麼呢?寬容,並且給每個人以自由發展、自由選擇的廣闊空間。
可是,醜小鴨的生存環境卻並非如此。形形色色的動物都在自大的喧鬧與爭奪中生存,因為:“她們認定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剛出蛋殼的小傢伙們只看了一眼,就驚呼“這個世界真夠大”;鴨媽媽更是覺得牧場的花園、養雞場就已經是“廣大的世界”了;因此,他們無不自以為是,也無不自是其是:一隻老鴨因為誤孵過了一次吐綬雞蛋而認定全世界上只有兩種蛋——鴨蛋和吐綬雞蛋;青年野鴨和公雁的世界似乎除了談戀愛、結婚這類問題再沒別的了,甚至為此弄丟了小命也渾然不覺;貓咪紳士和母雞太太則在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的煙幕中各自陶醉,他們認定自己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而他們的主人,更是“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聰明的人”了。當然,這種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也不免會遭遇“碰碰車”:比如鴨媽媽就覺得不會游泳是嚴重的問題——不下水,那可怎麼活啊?而貓咪和母雞則恰恰相反,她們認為,下水游泳才是愚蠢透頂的主意——下了水,還有命可活嗎?
“我們和這個世界!” 這,就是他們的招牌語言。
那麼醜小鴨呢?因為它還沒有出生就是一個“老是不裂開的”蛋,出生後,又“大得怕人”、“一副醜相”,所以他們對它是既無同情的理解也無理解的同情:別的鴨子說:“呸!瞧那小鴨的一副醜相,我們真看不慣。”因此而不惜狠狠地啄他。理由很簡單:“他長得太大、太特別了”,“因此他必須挨打!” 雞們看不起他,因為他不能生蛋,貓們看不起他,因為他不能拱起背發出咪咪的叫聲和迸出火花。
“為什麼你生得和我們不一樣?”
可是,“我”又為什麼必須和“你們”生得一樣呢?是誰給予“我們”的權力,讓無數個“我們”可以如此坦然、如此不假思考地去決定“我”的生生死死呢?
巴斯卡說過:人是可悲的,但是最可悲的,是人認識不到自己的可悲,反而以為自己偉大高明。《醜小鴨》裡面的動物世界恰恰就是這一“可悲”的寫照。
值得慶倖的是,儘管誤會如此之巨,隔閡如此之大,傷害如此之深,幸而,這並非醜小鴨的世界的全部。
醜小鴨碰到了一個充滿愛心的好母親。鴨媽媽錯誤地孵著一隻天鵝蛋,但是她說,我已經坐了那麼久,就是再坐一個星期也沒關係。後來,鴨媽媽也發現了異常,但是她說:他並不傷害誰啊。“他不好看,但是他的脾氣非常好。”
林肯曾說,我的一切都是聖潔的母親賜予我的。我相信,如果醜小鴨憶及往事,一定也會如此表白。
在這裡,“母愛”意味著對於“弱者”乃至“他者”的一種態度。生活中自己明明也是弱者乃至“他者”但是偏偏以強者自居並且隨意去處置別人的事情,是幾乎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聖經》上有句名言:你們願意人怎麼對待你,你們也要怎麼待人。而這就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人生,也都沒有權利侮辱踐踏他人的生命。
鴨媽媽沒有去決定什麼,更沒有去侮辱踐踏什麼,這真是醜小鴨在不幸中的萬幸。
當然,更令人感動的,當然還是醜小鴨自己。
在遭受到“被鴨子咬,被鴨子啄,被看管雞場的那個女傭人踢和在冬天受苦”的種種不平等時,醜小鴨並沒有絲毫的氣餒。“他的脾氣非常好”。即使“他太累了,太喪氣了”也儘量對大家恭恭敬敬的行禮。並沒有抬不起頭,挺不起胸,邁不開步。他不因他人的打擊誹謗而動搖信念,也不隨他人的異樣眼光而放逐生命,更不為他人的咬啄踢打而懷恨在心。他仍舊從容,仍舊恬淡,也仍舊堅持自己。
更為重要的是,他還仍舊有著自己的期待與努力。
在動物的世界裡,醜小鴨本來是被判了死刑的。那個“最有聲望的人物”,那個“有西班牙血統腿上有一塊紅布條的老母鴨”曾經以貌似憐愛的口吻宣判說:“他們都很漂亮,只有一只是例外。這真是可惜。我希望能把他再孵一次。”
“再孵一次”?那——我還是我嗎?“這時他想起了新鮮空氣和太陽光。他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渴望:他想到水裡去游泳。”“一天晚上,當太陽正在美麗地落下去的時候,有一群漂亮的大鳥從灌木林裡飛出來,小鴨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美麗的東西。”“他不知道這些鳥兒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要向什麼地方飛去。不過他愛他們,好像他從來還沒有愛過什麼東西似的。”“我要飛向他們,飛向這些高貴的鳥兒!可是他們會把我弄死的,因為我是這樣醜,居然敢接近他們。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被他們殺死,要比被鴨子咬、被雞群啄,被看管養雞場的那個女傭人踢和在冬天受苦好得多!”
在這裡,“新鮮空氣”意味著對於一個沒有動物的自大的喧鬧與爭奪的世界的嚮往;“太陽光”意味著對於一個互相關愛、互相包容、互相溫暖的世界的嚮往;“游泳”意味著對於一個自由發展、自由選擇、自由生息的世界的嚮往;“高貴的鳥兒”,則意味著對於一個有尊嚴的生活世界的嚮往……總之,這一切“嚮往”我們都可以簡單概括為:愛的嚮往。
於是,我們高興地看到,在動物的自大的喧鬧與爭奪中,醜小鴨毅然轉過身去,“我想我還是走到廣大的世界上去好”,也因此,它為“自己找到出路”。
就是這樣,一個卑微的生命在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中重生。
被愛觸摸過的人
不難發現,其實醜小鴨就是安徒生本人的寫照,他不僅家庭貧困,而且事業不順,愛情也屢遭坎坷波折。世界所給予他的,都是苦難,但是,他所回贈給世界的,卻都是美好。而且,即便他本人,也恰恰是從這一切中鳳凰涅槃,脫胎換骨成為童話大師。《醜小鴨》,其實就是安徒生的夫子自道。
美國大名鼎鼎的房龍曾說過:“神的火花在這個沉默的小男孩的心靈中孕育,象一場暴風那樣不可抗拒,凡是被上帝觸摸過的人,不管他遭遇多麼無禮的對待和多麼巨大的困難,他仍能實現他的夢想。” 我必須說,安徒生之所以是“安徒生”,就是因為他是被上帝觸摸過的人——被愛觸摸過的人。正是在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中,安徒生才最終成為“安徒生”。
醜小鴨的故事也是如此。它告訴我們,最終決定了你和你的世界的,並非你的稟賦,而是你的選擇。譬如小鴨,譬如天鵝,譬如貓咪先生,例如母雞太太,其實,他們也同樣可以並不故步自封,而是彼此互相理解與包容。各自都意識到自己的“特別”,同時,又能夠理解他者的“特別”;各自都因為愛而理解,也因為理解而愛,最終在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中成就自己。當然,遺憾的是,他們沒有能夠這樣去做。但是,值得慶倖的是,這,正是醜小鴨的選擇。
因此,《醜小鴨》並非一個“頭懸樑錐刺股”的故事、一個“笨鳥先飛”的故事、一個“魚躍龍門”或“烏鴉變鳳凰”的故事、一個“不經歷風雨,怎麼能見彩虹”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的故事。
每個人都是醜小鴨,但是,每個人又都是白天鵝,從醜小鴨到白天鵝,有萬里之遙,但也只一步之差。究竟是“萬里之遙”還是“一步之差”?其間的唯一區別,就在於:是否有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
任何一個人,不論強弱、不論貧富、不論貴賤,只要你稟賦著愛的嚮往與愛的努力,就一定可以浴愛重生。
“既不善,也不惡,就只是有人性”
安徒生的四大經典作品的的最後一部,是《皇帝的新裝》。
在安徒生童話中,讓我們忍俊不禁的是《皇帝的新裝》,引發我們沉重思考的也是《皇帝的新裝》。
皇帝的愚蠢可笑,醜態百出,昏庸無能,朝中大臣的趨炎附勢,溜鬚拍馬,讓我們啞然失笑,使我們引發沉重思考。不過,也必須看到,在我們中國讀者眼中,這則童話主要揭示了統治階級的揮霍無度、虛榮愚蠢,於是乎,《皇帝的新裝》成了揭示宮廷內部黑暗生活的故事,成了丹麥版反腐敗的反面教材,成了中國官員引以為鑒的警世恒言。
也因此,在中國,正確解讀《皇帝的新裝》談何容易。
具體來說,看中國人看《皇帝的新裝》,你會覺得中國人真的十分可愛。我們中國人似乎總是有一種深深的“毀”人不倦的情結,不過,這裡的“毀”不是“誨”,而是“詆毀”。在這方面,我們中國人似乎存在著一種道德的自我高估的潛力,總是覺得自己的道德是完美的,自己是好人。儘管自己可能剛剛犯過錯誤,但是卻可以自己寬慰自己說,僅僅是偶一失足,是在為自己的成功交學費,而別人卻是道德方面很有問題,甚至天生就是壞人。儘管別人可能也就是偶爾犯了錯誤,可是他卻會說:這是絕對不可饒恕的天大的錯誤。
換句話說,我們的中國讀者心目中往往存在著一種“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十分幼稚的臉譜美學。每一個讀者都喜歡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好人”與“壞人”進行批判。
遺憾的是,這種臉譜美學勢必造成美學判斷的平面化。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的責任蓄意予以解脫了,於是一代又一代,每一個人都沒完沒了地彼此控訴,每一個人都在沒完沒了地“怨天尤人”,每一個人都在揭露壞人中開脫自己的罪責,並強化自己的道德優越感。長此以往,就無法形成對自身的清醒認識,永遠處於兒童心理,也永遠不知道為自身靈魂的豆腐渣工程買單
可是,人並不是十全十美的,最大的真實是,人是一個未成品,或者距離“完美”更近,或者距離“完醜”更近,但是絕對不會等於“完美”或者“完醜”。而且,在人的身上並不存在“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或者說,不存在“非美即醜”,而是“亦美亦醜”,馬克思在《神聖家族》中談到文學作品裡的人性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非常精彩的話:“既不善,也不惡,
就只是有人性”,確實是這樣。狄德羅說得更清楚:“說人是一種力量和軟弱、光明和盲目、渺小和偉大的複合體,這並不是責難人,而是為人下定義。” 因此,“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臉譜美學是十分不可取的。
從這個角度去看《皇帝的新裝》,無疑會有新的感悟。過去,我們看這部作品,往往只會發現皇帝的缺點,而且我們自己還往往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快感。然而,現在再來看這部作品,卻不難發現,過去我們是何等的狹隘。其實,這部作品寫的哪裡是皇帝的缺點,而是——人性的缺點。
例如,我們每一個人在看《皇帝的新裝》的時候,都會覺得特別過癮,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誠實的小孩,可是,請問誰是那個大臣?誰是那個皇帝?肯定都不會是我們了,那麼他是誰?但是,難道你就沒有虛榮過?難道你就沒有弄虛作假過?難道你就沒有因為想讓老師表揚你而違心地做過什麼?我們都不要把自己想像得那麼純潔,因為所謂“純潔”本身就是很有問題的。中國有一句老話:“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是“不乾不淨”的,也是“不好不壞”的。誰都不要把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們每個人比美好都還是差了一點點的,甚至差了很多的一點點。所謂的好人,坦率地說,無非就是比壞人好一點。例如我們這些人之所以還算好人,那只是因為有人比我們更壞。至於有些人被我們稱作壞人,那也只是因為我們比他們要好了一點點。按照紀伯倫在《先知》中的說法,惡,不過是善被自己的饑渴折磨而成。
所以,關鍵在於,在每天的24小時中,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幾小時當“皇帝”?象皇帝那樣,因為“想起不稱職的人看不見那種布,心裡覺得很不自在,還是先派人先去看看穩當”。而在犯過錯誤後,又不遺餘力保全面子,“現在我必須堅持到底”,無奈地將遊行進行到底;我們又有幾小時做“騙子”?為了某種目的而去有意無意地欺騙別人;我們還有幾小時扮“內臣”和那些“站在街上和窗子裡的人”?當問及“布織的怎麽樣”時,我們又因為要證明自己的誠實而無奈的說謊:“布非常漂亮,漂亮極了,多麼華麗啊”,我們二十四小時中又有多少時間象看客一樣,人云亦云,隨聲附和:“布真是美極了”,還勸皇帝在遊行中穿此布做的華麗的衣服;我們二十四小時又有多少時間象臣民一樣,得知皇帝不務正業、不關心士兵、不理朝政,腦中就有一個炫耀他的新裝的念頭時,沒有勇氣向皇帝去進諫,去勸導,去指正,而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也許還有幾分鐘或者幾秒鐘,我們又是那個誠實的孩子,我們也許有可能真實地叫出一聲“可是他什麼衣服也沒有穿呀”?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揭示騙子所謂的壞人,大臣所謂的小人問題上,安徒生出人意料底轉過身去,他沒有象其他作家一樣,濃墨重彩揭示騙子的騙術伎倆,詛咒壞人的醜惡罪行,諷刺溜鬚拍馬者的醜態,甚至高喊打倒騙子的口號,設想一下,如果是中國作家,他們會怎樣寫?給騙子設定種種悲慘下場?寫皇帝的幡然醒悟?寫皇帝對不說實話的大臣興師問罪?寫皇帝大臣和人民齊心協力眾志成誠處罰了騙子?這一切都不是沒有可能的,中國傳統文學向來是有好人好報,壞人壞報,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壞人最終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但是,安徒生卻沒有提及對於騙子的嚴懲,而是重點描寫了皇帝和大臣的心理活動,詳細描繪了他們的所思所想,這,又是安徒生的成功所在,原因何在?因為這些心裡活動可能和我們每個人的心裡狀態都有不謀而合。我們每個人都堅定不移地相信我們是個誠實的人,但當我們知道衣服的特點,“任何不稱職或愚蠢的無可救藥的人是看不見的”,我們身臨其境,看到織布機上空空如也,我們是不是也像大臣一樣,心想,“天哪,我會是那麼愚蠢嗎?我永遠不可這麼去想,也不能讓別人知道,會是我工作不稱職嗎?不行,不行,我不能說我看不見他們織的布”,繼之,我們為了證明自己的稱職誠實,也不得已地對皇帝面前對這看不見的布讚不絕口,“對鮮豔的顏色和美麗的花樣滿心歡喜,真是出色極了”;假若我們是皇帝,是不會是也會象他那麼想,“這是怎麼回事?我可是根本什麼也沒看見,那太可怕了!是我愚蠢嗎?是我不配當皇帝嗎?這實在是我遇到的最可怕的事”,為了說明自己的稱職,內心的實和表面的虛形成鮮明對比,而不得不說“當真不假,你們的布深得我心”,隨後又封騙子做“皇家宮廷織布大師傅”,而犯過錯後,又千方百計遮掩自己的過失,“現在我必須挺到底”;假如我們是群眾,面對皇帝著最高領導的愛物,是不是我們也要大誇特誇,迎合奉承,“衣服多麼合身啊,皇帝的新裝真正無與倫比,他那件長袍有多長的裙裾啊!多麼合身啊!”因為我們不這麼說,就會被判斷為太不稱職或太愚蠢。我們有時多像騙子,為了金錢,權勢,身份,地位等利益,搞面子工程,華而不實,欺騙別人,編造出“任何不稱職或愚蠢的無可救藥的人是看不見這布的”的謊言,有時為了蠱惑人心,還故作姿態,“擺了織布機,裝作是在工作的樣子,可是他們的織機上什麼也沒有”。
在終極的意義面前我們所有人都失去重量
也因此,讀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也就是在讀我們自己的人性的缺點。耶穌曾經對那些準備用石頭砸死“壞女人”的眾人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耶穌的話指出的是人類之為人類的本質上的罪性,因此當時自然沒有人能夠反駁,於是,他們“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確實,因為人自身與生俱來的不可戰勝的人性弱點,因此而犯下的一切罪惡都是可寬恕的。不夠強大、不夠堅定,這實在不是我們自己的錯。因為我們已經盡了力,但是卻仍舊無力,所以,實在是令人悲憫的。何況,既然上帝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好人,那麼,他又為了什麼非要拿各種各樣的欲望折磨我們?因此,真正的壞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上帝。
如此看來,我們每一個人自己都是有過失的,但是上帝卻原諒了我們。那麼,我們又為什麼不能原諒其他的比我們過失更多的人呢?我們又為什麼不能學會去敬畏生命、尊重生命?學會把有罪的生命也當成生命?有“過”而可恕、有“罪”而可恕,這已經成為我們每一個人所必須稟賦的悲憫情懷。因為太多太多的“壞人”,其實也只是為了能夠在他(她)置身的惡劣環境裡苟活下去,有的人或許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有的人或許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利益,當然,也不排除還有一些人是在以自己為圓心而去“巧取”或者“豪奪”,從而鑄成了千古之恨,成為人們所說的“壞人”。但無論任何,其實所有的人都是天使和魔鬼的綜合體,只不過是由於條件的不同,在有些人的身上魔鬼的東西會表現得多一些,而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天使的東西會表現得多一些而已,
無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對騙子的伎倆憤恨唾駡,對皇帝的愚蠢嘲弄譏諷,對大臣諂媚可鄙不屑,對街上人怯於實話實說而指責批判,因為他們或是為了能夠在他置身的惡劣環境中苟活下去,他們或是為了捍衛自己的面子,他們或是為了爭奪自己的利益,其實,我們和他們一樣,都不是完人,都有無奈可笑的時候,都有心酸可憐的時候,都有犯錯過失的時候,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去悲憫和原諒這些這次儘管確實是比自己犯下的過失更多的他們。
同時,在終極的意義面前我們所有人都失去重量,只能扮演同一個小丑,玩弄各種把戲取悅生活養活自己。小丑的命運就是犯下種種或巧妙或愚蠢的錯誤,演出或嚴肅或輕浮的荒唐滑稽,所有人也一樣,所謂“壞人”,不過是將小丑的面具帶到了臉上而我們則將小丑面具深藏心底惟恐被人看見。因為不管你跑的多快飛的多高,只要你是人,你就逃不掉你腳下的人的陰影。而你的陰影,即使再小,也是這個世界巨大陰霾的組成部分,你就要為這所有的罪惡背上十字架,付出血和淚的代價。沒有誰能倖免。莎士比亞在《雅典的泰門》第四幕中說:“如果有一個人是諂媚之徒,那麼誰都是諂媚之徒,因為每一個按照財產多寡區分的階級,都被次一階級所奉承,博學的才人必須多向愚夫鞠躬致敬”。高爾基也說:“生活就是一部關於人的英雄史詩,它描述的是世人尋求人生奧秘而不可得,有心通曉一切而無能為力,渴望成為強者而又無法克服自身弱點的歷程”。因此,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把自己的過失誠實地看做自己的自由意志、自由選擇的結果,並且去毅然承擔自己所應當承擔的責任。這,就是所謂的懺悔。
海明威在《喪鐘為誰而鳴》中引用了約翰•多恩三百多年前寫下的《沉思錄》中的一段話:“沒有人是座孤島,獨自一個人;每個人都是一座大陸的一片,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對我縮小,因為我是處於人類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在重讀《皇帝的新裝》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所必須謹記的,正是:喪鐘為我而鳴!
四、他的名字叫童話
可以去討論的作品還有很多
關於安徒生的童話,其實可以去討論的作品還有很多。
例如《紅鞋》,這是是安徒生童話中爭議較大的一篇。在我看來,這則關於“對靴子的關注”(外在形式)和“對上帝的關注” (內心信仰)間抉擇與承擔的故事所記錄的是一個人在愛的掙扎中尋求靈魂自贖的努力。如果說“跳舞的紅鞋”象徵著人類的全部欲望:財色、聲名、威權……那麼只是抱著“讓大家看到我” 的願望——無論是穿著紅鞋(貪戀“欲望”)還是終因無法控制的恐懼而砍掉了穿著紅鞋的腳(逃避“欲望”)——始終是錯誤的。“和平和歡樂”的關鍵在於誠懇地直面欲望難題,不斷地反思自己的選擇,並且憑藉真實的愛返身擔當起全部生活。它讓我們想起了托爾斯泰筆下謝爾蓋神父的懺悔,也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佐西馬長老留給阿遼沙的“到塵世上去生活”的遺言。
例如,《冰雪女皇》,這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尋找”的答案是“永恆”——重獲“自由”的希望在於“永恆”;贏得“整個世界”的希望在於“永恆”;得到那雙“滑冰鞋”(可以進入天國的童心)的希望依然在於“永恆” 。然而,能夠拼出全部“永恆”的唯一力量只有“愛”——純粹的、堅定的、溫暖的愛!帶著愛上路,用愛的熱淚融化冷漠的寒冰,喚回“繁花盛開、一片碧綠的春天” ,這才是蓋爾達和凱伊辛苦“尋找”的真諦。
還有《雛菊》,寫愛的感恩。
還有《野天鵝》,寫愛的堅忍。
不過,中國人常說,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因此,儘管只重讀了安徒生的四篇作品,但是,我必須說,已經足夠了。
在結束這次的重讀之前,我還有三點感想:
一、安徒生為什麼是“安徒生”?
帶著愛上路
安徒生的一生受盡了苦難,但是,卻寫出了最美的童話,而且,最終成為了為全世界所由衷喜愛的“安徒生”。記得托爾斯泰曾經對同樣一生受盡苦難的高爾基說:你完全有理由成為一個壞人,但是你卻成為一個好人。安徒生也是如此。
那麼,為什麼會如此呢?
關鍵的關鍵,是帶著愛上路,是畢生與愛同在,
在這方面,安徒生猶如那個可愛的醜小鴨。剛才已經重讀《醜小鴨》,各位已經知道,作為一個曾經的異類,醜小鴨為外在世界所傷害,但是,他卻從來不曾回過頭來傷害這個世界。換言之,生活曾經百般地折磨和蹂躪過安徒生,但他卻始終是以愛去做回報,他做了“賣火柴的小女孩”,他做了“醜小鴨”,他做了“海的女兒”。前面在講到中國文學的時候,我曾談到過我的看法。像《水滸傳》,它所教授我們的,其實是應該如何面對傷害。遺憾的是,它的回答卻是完全不及格的。被傷害以後怎麼辦?加倍地傷害對方;你傷害我一個,我殺你全家,這就是《水滸傳》的回答!但是,《醜小鴨》的回答卻完全不同。不管怎麼被別人傷害,我也絕不傷害別人。不但不傷害,而且還仍舊去愛別人,仍舊去愛這個深深傷害過自己的這個世界。
我一直有一個自己的習慣說法,叫做“常念一二”。今年我在各地與高校做報告,有些聽眾在結束後希望我能夠為他們寫一句話,我經常寫的,就是這一句:“常念一二”。為什麼呢?就因為人們都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然如此,那麼我們應該去如何面對呢?比較常見的做法,是“常念八九”,我必須說,這也是中國的主流美學所自覺不自覺遵循的潛規則,遺憾的是,這樣的做法往往會將我們引入歧途。
英國人做過一個研究,喜歡寫日記的人往往會出問題,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往往喜歡把日記當做出氣筒、下水道、垃圾箱,例如魯迅筆下的狂人不就在《狂人日記》裡寫了嘛?“趙家的狗何以又看了我一眼呢”?但是,問題的嚴重性在於,從此你也就越來越像一個出氣筒、下水道、垃圾箱,越來越像一個壞人。
大詩人蘇軾有一次跟一個大和尚開玩笑。蘇軾問,你看我像什麼?大和尚說,
我看你像佛。蘇軾說,你知道我看你像什麼嗎?大和尚就很天真地問,你看我像什麼啊?蘇軾就說,我看你像一攤狗屎。當時,蘇軾心裡很爽,我蘇軾今天占了大和尚的便宜。可是,他回家就跟自己妹妹蘇小妹一說,蘇小妹反而一聲長歎,她提醒蘇軾說,你的智慧哪裡如那個著名的大和尚啊,他為什麼說你像佛呢?是因為他的心裡充滿了陽光,因此他看誰誰都是佛,可是你為什麼看他像臭狗屎呢?因為你的心裡充滿了臭狗屎。所以,結論是:就是因為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們才偏偏要去“常念一二”。
被美國人稱為“心靈女王”的奧普拉,在斯坦福大學畢業典禮上的演講中說過一句話:
當你受傷,就去撫慰受傷的人。
當你痛苦,就去幫助痛苦的人。
當你陷入一團糟,惟一走出迷霧的辦法,就是帶別人走出迷霧。這個過程,讓你成為團體的一份子。
這句話說得何等精彩,不過,我還想補上一句話:當你渴望得到愛,那麼,就去幫別人尋找愛。而且,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常念一二”,其實就猶如儲蓄,我們都會去儲蓄金錢、儲蓄財富,但是我們卻很少甚至從不去儲蓄美好的東西,很少甚至從不去儲蓄愛。但是,倘若一個人在人生的愛的銀行裡從來都是零儲蓄,從來都不是一個先愛起來的人,那麼,他又怎麼能夠從醜小鴨成長成為美麗的白天鵝?要知道,“只要你在天鵝蛋裡呆過,你就算出生在養鴨場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安徒生為什麼會是“安徒生”?答案就在這裡。
二、安徒生的童話是愛的童話
“那美好的亮光叫一個現已被人廢棄不用的名字——愛”
再進一步,正是因為“常念一二”,因為帶著愛上路,安徒生的童話成為了愛的童話。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安徒生童話稱作:“文學中的文學”。因為在他的童話裡充盈著一種終極關懷,是愛的福音與愛的百科全書。
我們中國的讀者往往喜歡說,安徒生童話是批判現實的,安徒生童話揭示了黑暗的醜陋現實,在我們中國的讀者看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才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因此,就也把類似的讚美安在了安徒生的頭上,遺憾的是,這完全全全的只是對於安徒生作品的誤讀。
安徒生根本就不是批判現實的作家,因為他面對的不是什麼“現實”,更不是什麼“現實的黑暗”,而是“人性”,而且,他的立足點也不是恨,批判,詛咒,而是愛,悲憫和同情。
真正的文學作品是根本不存在所謂“批判”的。最偉大的作品肯定也應該是最沒有仇恨的作品。真正的作品一定是充盈著生命的悲憫。它一定是溫馨的,給每一個人都帶去心靈的溫暖,它只會讓每一個人的心靈更柔軟,哪怕是面對罪惡,也絕對不會讓你的心靈變得更硬。
我必須說,安徒生的童話也是如此。因此,在他的童話裡,並不存在“現實的黑暗”,而只存在——溫情和愛!
安徒生自己也在《奧登塞》一詩中告訴我們:
我有孩子的強烈信念,有雅各的梯子,
我找到了那種子,他已經
成長在童話的王國裡,
它伸到了我的童年的大地
攀到了天堂花園,
直到世界墳塚邊的
光明、永恆的彼岸。
也因此,安徒生所講述的故事完全不同于中國人所耳熟悉能詳的劉胡蘭們的故事,也完全不同于中國人所耳熟能詳的小兵張嘎們、潘冬子們的故事,更與剝削、壓迫、反抗、暴力無關,沒有“春天的溫暖”,也沒有“秋風掃落葉”的無情。但是,它卻是真正的故事、愛的故事。它是“沒有畫的畫冊”,也是“光榮的荊棘路”。它的主題,就是——永恆的愛:《賣火柴的小女孩》寫愛的幸福,《雛菊》寫愛的感恩,《海的女兒》寫愛的昇華,《野天鵝》寫愛的堅忍,《醜小鴨》寫生命在愛中重生……
安徒生在其自傳《我的童話人生》結束時曾經深情地說:“直到這個時期我的童話人生就是這麼豐富,這麼美麗,這麼令人欣慰地展現在我的面前!——就連惡也生出了善,痛苦也生出了歡樂。這是一篇我不可能做出的深邃的詩文。我感覺我是一個幸運的孩子!我這個時代的許多最高貴的、最優秀的人都十分親切、十分坦誠地對待我,我對人的信任極少有失望的時候!那些苦楚、沉重的日子之中也有能生長出幸福的幼芽!” “在我們走向上帝的道路上,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我把它看成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
請各位務必注意,“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那些苦楚、沉重的日子之中也有能生長出幸福的幼芽”;“就連惡也生出了善,痛苦也生出了歡樂”,這就是安徒生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也是一篇他始終覺得自己所“不可能做出的深邃的詩文”。
但是,對於我們,安徒生一生所寫下的童話,卻已經就是一篇“深邃的詩文”、愛的詩文了。
在安徒生的童話中充盈著的,完全是“愛”——一種終極關懷的愛,一種超越了人類一切智識的樊籬的愛。安徒生的童話是愛的福音與愛的百科全書。他深知“我的思想成了許許多多人的思想,實在叫人害怕。高尚和美好的思想會成為他們的一種幸事;但是,我們有罪的一面,壞的東西也是能感染人的,會不自覺地浸透到思想裡去”。因而,他向上帝祈禱:“上帝啊,別讓我寫下一個在你那裡我無法交代的字吧。” “在我們走向上帝的道路上,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我把它看成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
我想,這也正是安徒生之為安徒生的原因了。
奧古斯特•斯特林堡說:“安徒生將一線美好的亮光照到貧困和逆來順受——那美好的亮光叫一個現已被人廢棄不用的名字——愛。”
三、安徒生的童話亟待重讀
“十年前,我沒讀懂”
面對安徒生童話,我經常在想,在中國,“兒童”還是一個沒有被發現的領域,儘管我們常常讚譽“兒童是祖國的花朵”,但是,我們卻從來不是一個好的園丁。我們所喜歡去做的,就是把他們教會成為什麼什麼家,什麼什麼經理,什麼什麼接班人,總而言之,我們都是在教誨他們“成才”,但是,我們又在什麼時候去教會過他們“成人”呢?我們關注的永遠是“十年樹木”,而不是“百年樹人”。而且,我們連電腦的教育都要從兒童抓起,可是,愛的教育為什麼就偏偏不去從兒童抓起?!確實,所有的兒童都需要補鈣、補鋅,可是所有的兒童難道不需要補愛嗎?!
至今沒有發現“兒童”的背後,是至今沒有發現“愛”。我多次說過,冷漠,是中國人的心理痼疾,也是中國人的“國家形象”。因為平等與自由的闕如,因為行政決策和公共事務的拒絕,也因為恒久的極權統治,中國人往往習慣于依賴血緣性的組織形式去應對種種衝突、紛爭,也往往習慣於依賴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來作為救助的補充形式。既然無力自保,那就只有消極退守,遠離傷害,同時,既然從沒有意識到人性的尊嚴,自然也就從沒有意識到愛。彼此之間的互不信任,順理成章地成為必須的前提。這樣一來,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就只能是:消滅對方。世界因此而變得狹隘、變得自私。
當然,也不是沒有“愛”,只是,在中國,“愛”被闡釋為“仁愛”,也就是上對下的“慈”與下對上的“敬”。然而,“仁愛”非“愛”。“仁愛”的實質,是“同情”。遺憾的是,“同情”的前提不是彼此的平等,而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惜與可憐。在這當中,哪怕是真正想拯救對方于苦海,也仍舊難免隱隱的蔑視與輕視。
與此相對的,就是一種貌似恨鐵不成鋼的焦慮體驗,這種焦慮體驗,我們在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艱”那裡可以看到,在杜甫的“感時憂國”那裡也可以看到,然而,正如舍勒所洞察的:“它對更深的靈魂受苦無能為力”,它“內心冷酷,往往只是用更深的痛苦來換取外在的生存苦難之榮耀;它只是將痛苦壓抑到靈魂深處。” 而要從這種焦慮體驗解脫出來,除了消滅物件,也絕無其它良策,於是。暴力革命也就必然成為最後的抉擇。
由此,我們就益發感覺到安徒生的可貴。西方有文學史史家說,安徒生是丹麥發現兒童的人,這句話無疑並不為錯,不過,我始終覺得非常不夠,因為,我寧肯說,安徒生是丹麥發現愛的人,也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發現愛的人。在他的童話中,愛,作為人生的真諦,在全世界不脛而走。“沒有愛萬萬不能”,這就是他所要告訴世界的全部話語。
契訶夫這樣說過:他希望“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點一滴的擠出去”,然後,“在一個美麗的早晨醒來,覺得自己的血管裡流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了”。我一直覺得,這其實也就是安徒生童話的全部的存在理由。他期望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點一滴的擠出去”,然後,“在一個美麗的早晨醒來,覺得自己的血管裡流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了”。
遺憾的是,安徒生所希望告訴全世界的話語,卻一直被我們中國的讀者拒之于國門之外。正如我在前面所已經剖析的,我們中國的讀者甚至花了一百年左右的時間,都還沒有讀懂安徒生的童話。安徒生的童話,哪怕是到了今天,也還仍舊是一個亟待重讀的童話。
鄭淵潔,是一位為中國讀者所熟悉的童話名家,可是,他就始終沒有讀懂安徒生的童話。他說,“當年我剛開始寫作時買過安徒生的全集,基本上沒看下去,為什麼?看不下去,但比較經典的如《皇帝的新裝》《賣火柴的小女孩》那三四篇我看了,因為它們比較短。但是他的傳記我看了,看後感覺對他還是很欽佩的”,因此,他的結論是:“我尊敬他但不喜歡他的這類作品”,“有人說我是中國的安徒生,我不這麼認為”。難怪鄭淵潔的童話總是喜歡揭露和懷疑,總是喜歡好為人師地教誨孩子發現醜惡,難怪鄭淵潔的童話不是愛的童話,原來,他與安徒生之間根本就是絕緣的,也至今都沒有意識到安徒生的重要意義。
雨果有一句話,一直讓我感觸特別深,他說:
他們在哪裡?
那些沉默在黑夜裡的水手和船長。
熟悉安徒生的人都知道,他自己也非常喜歡將自己比作在茫茫大海中乘風破浪的水手和船長:“我的整個一生中,無論是光明的日子,還是黑暗的日子,其結果都是美好的。它好像是在一條固定航線上向某個知名的地點進發——我在掌舵,我已經選擇好的道路,而上帝掌管著風暴和海洋。” 可是,我又不得不說,儘管安徒生童話都已經進入中國一百年,但是,對於中國讀者而言,安徒生童話卻還仍舊是“沉默在黑夜裡的水手和船長”。而在中國,我們所能夠採取的向安徒生致敬的方式,也唯有去重讀安徒生童話。
還是那個托爾斯泰,他還曾意味深長地問過高爾基一個問題:“你讀過安徒生嗎?我讀過,十年前,我沒讀懂,十年後,我終於讀懂了,他很孤獨,非常孤獨!”
“十年前,我沒讀懂”,文學大師尚且如此,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唯一足以告慰世界的是,我們一定能夠在十年後、五十年後、一百年後慨然宣稱:“我終於讀懂了”——“我們終於讀懂了”!
而為了那一天的來臨,現在,讓我們馬上就開始——在本書之後就開始——去重讀安徒生童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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