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經•魯頌•閟宮》『三壽作朋』之解
有關《詩經•魯頌•閟宮》『三壽作朋』之解,目前最原始之解,是《毛詩故訓傳》裡釋『壽,考也』而已。而到了東漢中期,有學魯詩的張衡於〈東京賦〉裡用了一句『送迎拜乎三壽』。清末陳喬樅《齊魯韓三家詩遺說考》指出:『衡治魯詩,蓋魯「作朋」之義如此。《漢書‧禮樂志》注引李奇曰:「王者父事三老,兄事五更。詩云:「三壽作朋。」與衡賦三壽說合,當亦魯訓。』到了東漢晚期,鄭玄箋裡表示:『「三壽」,三卿也。』唐代孔穎達整理隋代劉焯及劉炫的義疏,把三壽稱為『老者尊稱』,並指出『天子謂父事之者為三老,公卿大夫謂其家臣之長者稱室老,諸侯之國立三卿,故知三壽即三卿也。言作朋者,謂常得賢人,僖公與之為朋,即《伐木》傳云:國君友其賢臣也。』
吾人可以發現,較鄭玄時代為早,成於東漢早期而如今本的《毛詩故訓傳》裡釋『壽,考也』,指壽考之人。而鄭玄箋成是『三卿』,隋唐毛詩界主之,明顯鄭玄與毛傳所釋取向不同。而到清代馬瑞辰主毛傳,反對鄭玄之說,而於其《毛詩傳箋通釋》內指出:『《傳》訓考為是。考猶老也,「三壽」猶「三老」也。』並說:『三老謂上壽、中壽、下壽,皆八十以上。』又曰:『《箋》訓為三卿,失之。』
朱熹《詩集傳》:『「三壽」未詳。』又言:『或曰願公壽與岡、陵等而為三。』
時至近年,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宗周鐘考釋》裡指出;『參壽,即《魯頌•閟宮》「三壽作朋」之「三壽」。古銘刻多見此語。』而且得出了:『當以參為本字,意為壽如參星之高也。』
又有王顯《<詩•閟宮>“三壽作朋”解》指出:『「三壽作朋」是「三壽亡朋」的訛誤,而「三壽亡朋」也就相當於「萬壽無疆」。』
王挺斌〈利用清華簡來解釋《詩經•魯頌•閟宮》“三壽作朋”〉依楊朝明《<詩經•閟宮>“三壽作朋”試解》整理更加細列以上各種說法,並以出土之清華簡內有『高宗觀于洹水之上,參壽與從。』而贊成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一文內指出:『壽,《尚書•召誥》疏:“謂長命”,這裡“三壽”指三位長命的老人,簡文稱之為“少壽”、“中壽”和最老壽的“彭祖”。通讀全篇,主要是武丁和彭祖的問答,其間論說都依託於彭祖,事實上是後人假名于彭祖的一篇論議性質的作品。』並評析了古今有關此四字之釋時,指出了;
『那麼,我們如果把這裡的“參(三)壽與從”以及其中所提到的三位壽者與《閟宮》的“三壽作朋”聯繫起來,不難發現,後者所說的“三壽”,其實也是指三位長壽之人。如果用第四說“參壽說”來理解,那麼“參壽與從”這樣的話是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的,其中的三位壽者也無從落實。王顯先生的說法,是認為“三壽”同“萬壽”一樣,但考慮到㠱中乍倗生飲壺銘“匄三壽懿德萬年”中同時出現了“萬年”一詞,如果要將兩者等同,那麼銘文語義顯得十分混亂;更何況也難以讀通相關辭例。上引第三說中朱熹引的“或曰”之說無稽,鮮有人從其說。第一說中鄭玄解釋為“三卿”,孔穎達進一步以“賢人”作為解釋,但是還沒有提到“長壽之人”這一點。相比之下,第二說則略勝,不過還欠缺直接而強有力的證據;毛傳直接把“壽”訓為“考”,讓人覺得好像是祝壽之辭,所以馬瑞辰進一步將“考”訓為“老”,然後引了《左傳》杜注以及《文選》李注所說的“三等壽”之說,這是很有意義的,只不過杜注以及李注所說的“三壽”還是語焉不詳,讓人難以完全信服。』
而有結論:『現在,有了清華簡的材料,我們可以明確《閟宮》“三壽作朋”所說的“三壽”,其實就是指三位長壽之人。過去學者所稱引的金文如晉姜鼎、宗周鐘、者減鐘、㠱中乍倗生飲壺等銘文中的“參壽”或“三壽”現在可以確指為三位長壽之人,這是應該要注意的。』
按,王挺斌先生之文寫作當時,有關此《殷高宗問于三壽》篇全文尚未發表,日後發表後之全文如下:
『高宗觀于洹水之上,三壽與從。
高宗乃問于少壽曰:「爾是之人,生而是;知二有國之情。敢問人何謂長。何謂險。何謂厭。何謂惡。」少壽答曰:「吾聞(夫長莫長于路;吾聞夫險莫險于妒。厭非寵。惡非辱。」
(高宗乃有問于)中壽曰:「敢問人何謂長。何謂險。何謂厭?。何謂惡。」中壽答曰:「吾聞夫長莫長于風。吾聞夫險莫險于心。厭非臧。惡非喪。」
高宗乃有問于彭祖曰:「高文成祖,敢問人何謂長。何謂險。何謂厭。何謂惡。」彭祖答曰:“吾聞夫長莫長于水;吾聞夫險莫險于鬼。厭非兵。惡非傾。」
高宗乃言曰:「吾聞夫,長莫長於(口);吾聞夫險,非(慎)矛及幹。厭非富。惡非無食。苟我與爾相念相謀,世世至于後嗣。我思天風,既回有止。吾勉自抑、畏以敬,夫茲(克)君子。君子而不讀蓍占,則若小人。小人之縱、誑而不友。』
則從該簡來看,「三壽」指少壽、中壽及彭祖三人。此為先秦戰國時代人之釋「三壽」。則《毛詩故訓傳》及清代馬端辰之釋似勝。只『上壽、中壽、下壽』應改為『彭祖、中壽、少壽』三者。古金文之上之『三壽』亦非如郭釋之『意為壽如參星之高』。
●『三壽作朋』的重點在於『朋』字
自從清華簡出土,此『三壽作朋』似已獲得完美解釋,但詳究之下,完全沒有。按,清華簡《殷高宗問于三壽》篇乃戰國時代的文章,其以商君武丁問於少壽、中壽及彭祖,不是問普通之人民裡的三種壽命之人,而讀文意,乃是問仙人,屬仙鬼之事者,故與古來所有釋文都有未盡相合之處。
『三壽作朋』的重點在於『朋』字,為何如此說,因為,所有釋『朋』者,皆以明目所見,認為不就是『朋友』之意嗎。以三種壽命之人交為朋友,如此一來,『三壽作朋,如岡如陵』。按,周代封建之制之下,貴族不與平民為友,即若三種長壽之人民亦如此。故《魯頌、閟宮》成文之時,如何魯君去與三壽之民人做朋友而且弄成如岡如陵的政權隱固或長壽的態勢出來。只要熟知周代封建本質即知不可能以上任一說法成立。
按,楊朝明先生〈《詩經•閟宮》“三壽作朋”試解〉一文裡,舉出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所引;
『《宗周鐘》:“參壽唯利。”
《者減鐘》:“于其皇且(祖)皇考,若召公壽,若參壽。”
《晉薑鼎》:“三壽是利。”
《□中壺》:“匄三壽、懿德、萬年。”
《三壽區》:“三壽是□。”』
楊先生一來,指出『參』即郭沫若所說的天上的參星,二來又指出『在金文中,“朋”像兩串貝形,其意可引申為“比”或“同類”,“比”應該為同類相比。“參壽作朋”應為“參壽作比”或“壽比參星”,此句即頌僖公之壽與參星相同,因此,在這裏把“朋”字理解為“比”或“同類”比較合適,而不能解作“伴侶”、“朋友”或“合併”等意』
並舉《詩經•小雅•天保》有“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而指出:
『這是臣子祝頌君主的話,是說上天保佑君主安定,事業無不興隆,就像山、阜、岡、陵那樣穩固,岡、陵同山、阜一起都是比喻前者的。與其句子結構相似,《魯頌•閟宮》中“三壽作朋”後之“如岡如陵”應是說魯僖公之壽象岡、陵那樣堅固,此句的意思也正如《小雅•天保》裏的句子:“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詩經•唐風•綢繆》“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戶”,《詩經•小雅•苕之華》“三星在罶”均是如此。《毛傳》以“三星”為“參”,孔穎達疏:“參有三星,故言三星參也”,《漢書•天文志》:“參為白虎,三星直者,是為衡石。”所以,“參壽”和“三壽”為同一概念。』
吾人認為,楊朝明先生的說法是也。按,《者減鐘》:『于其皇且(祖)皇考,若召公壽,若參壽。』一見語法構成,即知,『參壽』乃與『召公壽』併言,指如同召公一樣的長壽,及如同參一樣的長壽,則『參』只指一物,是人也好,那就是仙人?是某貴族?如召公。若是自然現象,如天上的參那顆星。『參』不會是三個人或三顆星或是三樣東西。所以,古雖『參』通『三』,但於『三壽作朋』裡的『三壽』的『三』當通『參』,乃指天上的參那顆星。
其實,周代封建天下,雖其時對於參那顆星在意義上沒有明文的文獻可徵其旨義,但是就從《詩經•唐風•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在此詩內,就是以參這顆星的伴隨着要去見愛人的人,去成就約會。而參星,不就是在喜事時伴着人的那顆星嗎。所以有參這顆星作伴作朋友,即『參壽作朋』的『作朋』之義。
而且,更可以參證以《詩經‧小雅‧苕之華》:
『苕之華,芸其黄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朱熹《詩集傳》:『羊瘠則首大也,罶中無魚而水靜,但見三星之光而已。言饑饉之餘,百物凋耗如此。』
其釋最切。按,一如《詩經•唐風•綢繆》,西周的對於天上的那顆參星,認為是人的伴星,也是一顆喜星,當然長壽也是喜事。但是《詩經‧小雅‧苕之華》的那位下層貴族的作者,看到當時『牂羊羵首,君子不飽。年饑孔荒,士民危殆。』(三家詩裡的齊詩的《易林•中孚之訟》之釋),於是哀歎即若要在水中捕魚充饑,魚器裡也只反射出天上那顆伴星的參星的影子,而沒有魚。於是,可以明白,參星在周代封建天下的意義,就是人的伴星,它本具喜星色彩,但無魚的魚器裡無魚而伴着伴星及喜星的影子而已,無乃悲不勝悲,何喜之有,於是知《詩經‧小雅‧苕之華》作者之匠心獨運,此詩不謂之佳中之佳詩而不能。
經以上分析,遂知,《詩經•魯頌•閟宮》『三壽作朋』的解釋乃是先應正字作『參壽作朋』,意為有壽喜之伴星的參星為伴,接下來的『如岡如陵』乃得正解,即於是魯君像是山岡及山陵般地長壽且穩固聳立長久。(劉有恒,2017.12.9寫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