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劇目發微補遺:北方崑曲武戲《洞庭湖》出自朱佐朝《奪秋魁》考略
一、前言
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1月第5卷第1期,南京大學教授吳新雷發表《崑曲劇目發微》一文,文首指出其為此文的用意:
『在近代崑班的演出劇碼中,有些戲碼因原本湮沒失傳,致使來歷不明。特別是崑班藝人俗創的臺本,多是師徒口傳心授,演出時常有改動,或隨意題寫戲名,往往造成差錯。我在主編《中國崑劇大辭典》(俞為民、顧聆森副主編)過程中,注意到這方面的問題。這裡對15個劇碼加以勾稽,探考其原委。』
於是查考了《鐵冠圖》與《虎口餘生》;《雅觀樓》和《五代興隆傳》;《三國志》與《西川圖》;兩部曲譜中的紅樓戲;《雁蕩山》和《界牌關》;《奇雙會》與《販馬記》;北方崑弋班傳存的四個武戲(《甲馬河》、《洞庭湖》、《興隆會》),提供了一些他個人的探索心得。其中,對於北方崑弋班的《洞庭湖》一戲,吳新雷先生是這樣說的:
『《洞庭湖》,源出清宮昇平署的戲目,寫南宋楊么領導農民起義的故事,共四出。第一齣《楊么點將》,第二齣《奉命起兵》,第三齣《洞庭大戰》,第四齣《棄營擒么》。《侯玉山崑曲譜》傳存兩折:(一)《點將》,由《洞庭湖》一、二兩齣合併而成。演宋高宗時大將楊么,因征戰失利受到朝廷責罰,一怒之下,逃往洞庭湖,組成一支農民起義軍,自立為大聖天王。(二)《水戰》,由《洞庭湖》三、四兩齣合成。演岳飛帶領官兵前往湖中,與楊么水軍展開激烈的爭戰。最後是牛皋生擒楊么,解往京中。』
按,吳新雷以上的解釋,其實是抄自《侯玉山崑曲譜》。《侯玉山崑曲譜》裡,內中指出:
『《洞庭湖》作者不詳,傳本亦未見。清昇平署有抄本《洞庭湖》題綱一冊(只記有每齣角色,無賓白,無工尺)。共四齣。第一齣〈楊么點將〉,第二齣〈奉命起兵〉,第三齣〈洞庭大戰〉,第四齣〈棄營擒么〉。』
而《侯玉山崑曲譜》指出,把第一、二齣歸併成《侯玉山崑曲譜》裡的〈點將〉一齣,而把第三、四齣歸併成《侯玉山崑曲譜》裡的〈水戰〉一齣。吳新雷未做進一步深入的查證,於是以此心得的抄掇習作當成其《曲劇目發微》一文的成品發表問世了。而不知,若有去查明各傳奇的劇作,必可以發現此所謂的《洞庭湖》四齣,其實是清初的朱佐朝的傳奇劇作《奪秋魁》裡的〈楊么點將〉〈奉命起兵〉〈洞庭大戰〉此三齣。而且如果有去查乾隆中葉出版的劇場戲曲零齣選集的《綴白裘》,也可以發現在《綴白裘》裡收有所謂的『梆子腔』或『雜劇』(汪協如版本)裡的〈安營〉、〈點將〉、〈水戰〉、〈擒么〉,就是《奪秋魁》裡的〈場么點將〉〈奉命起兵〉〈洞庭大戰〉此三齣的一個花部俗劇的版本。
而且,吳新雷更不料,就在此文發表的前二年的2001年,海南出版社就出版了《故宮珍本叢刋》,其中的第687冊,封面題《秦腔、單角本、曲譜》共五冊的第三冊裡就收有了昇平署,題名為《奪秋魁四出曲譜》,第一齣即《楊么點將》,第二齣即《奉命起兵》,第三齣即《洞庭大戰》,第四齣即《棄營擒么》內容就大體是出自朱佐朝的傳奇劇作《奪秋魁》裡的〈楊么點將〉〈奉命起兵〉〈洞庭大戰〉此三齣,而由其第四齣《棄營擒么》看出,是外加的只唱一隻【渾尾】。跋裡寫下『光緒貳拾八年於二月拾九晚,德』,末後的『德』一字,應係此抄本手抄者之名。而該一抄本,可貴之處,就在於不是《侯玉山崑曲譜》裡指出的,昇平署抄本裡未見工尺的題綱本,而是一個雖亦無賓白,但附有工尺(除末齣的【渾尾】)的曲本。吳新雷因為未去索檢,故亦不知,故其文裡所論的《侯玉山崑曲譜》裡北方崑弋班的《洞庭湖》一戲,實等於根本沒有去『發微』或『勾稽,探考其原委』!(今按:有關《奪秋魁》裡此四齣,今皆校正其工尺後,恢復賓白,成為正確而可以恢復演出的崑曲曲譜,收入筆者所編的《天祿閣曲譜續集》中。)
二、《綴白裘》的〈安營〉、〈點將〉、〈水戰〉、〈擒么〉
按,其實,此戲,於清乾隆時期的以崑曲為主而廣收當日一些盛行劇場的各散齣的選集《綴白裘》裡,就有此戲了。在第六集的『梆子腔』內,即收有:〈安營〉、〈點將〉、〈水戰〉、〈擒么〉四齣,此即吳新雷抄自《侯玉山崑曲譜》,所指出的成立於道光年間的昇平署的戲目裡的四齣:第一齣《楊么點將》,第二齣《奉命起兵》,第三齣《洞庭大戰》,第四齣《棄營擒么》的相同內容的花部俗戲的版本,另可參見依《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宫昇平署檔案集成,88》,北京:中華書局,2011),含奪秋魁(四齣串關),及以上所提到《故宮珍本叢刋》,其中的第687冊。
不過,此四齣,《綴白裘》於通行的汪協如校本裡命之名『雜劇』,而於乾隆三十五年春由武林鴻文堂梓行的書首頁《時興雅調綴白裘新集六編》,而於內目錄頁指出的《新訂時興文武雙班綴白裘六編平集目》裡,命此四齣名為『梆子腔』。按:題『梆子腔』乃妄題,因為,乾隆三十五年春由武林鴻文堂梓行的《綴白裘》,內中許多雜戲都題名『梆子腔』,而其內容,却實不止梆子腔而已。而於《綴白裘》裡此四齣的使用的曲牌如下:
〈安營〉:【引】、【點絳唇】、【醉太平】、【普天樂】
〈點將〉:【朝天子】、【普天樂】、【朝天子】、【普天樂】、【尾】
〈水戰〉(無唱曲牌)
〈擒么〉:【朝天子】、【尾】
按,此四折裡的曲牌,是當日花部俗劇的曲牌體之下的重寫本,和以下所談,此《洞庭湖》出處的朱佐朝《奪秋魁》傳奇的所使用的曲牌大異即可知。
三、朱佐朝《奪秋魁》傳奇〈場么點將〉〈奉命起兵〉〈洞庭大戰〉
在清康熙早中期,崑曲的蘇州派大盛時期,朱佐朝的《奪秋魁》此劇,是後來迄今的所謂《洞庭湖》這四齣崑曲戲的所本。
在此要說明,所謂崑弋戲或崑弋腔,不是別有一種聲腔,叫做崑弋腔,而是指在清初以來,從清宮廷裡以崑腔及弋腔並演,即,一部戲裡,有的齣是用崑腔演出,有的齣是用弋腔演出,於是此一部戲有的齣是唱崑腔,有的齣是唱弋腔,此種合併崑腔及弋腔而一部戲裡的拼盤演出,是謂崑弋腔或崑弋戲,其中的像《奪秋魁》裡的昇平署此四齣,其實都是崑曲,所以並非北方崑弋戲。而是百分百的崑曲戲。
朱佐朝《奪秋魁》傳奇,是以岳飛為主角的戲曲劇本,今通行的《古本戲曲叢刋》係依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的馬廉舊藏的平妖堂鈔本影印的,是一個演出本(從一見其曲牌套數構成亦可見頗有因應演出緊湊而有所刪減,非全劇),而中國藝術研究院戲研所又藏了二卷本缺首三齣,共計24齣的永慶堂鈔本。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有清初抄本上下兩卷共32齣,此點於羅旭舟《奪秋魁質疑》(《紅河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及《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清初鈔本奪秋魁考》(《文化遺產》2010年第2期)等文裡已有所指出。今通行的《古本戲曲叢刋》本,其中從第十六齣到第十八齣三齣,是講述岳飛掃平據洞庭湖作亂的楊么的故事,第十六齣〈場么點將〉、第十七齣〈奉命起兵〉及第十八齣〈洞庭大戰〉,即後來傳唱於梆子腔及崑弋戲裡的《洞庭湖》一戲之所出。
第十六齣〈場么點將〉:此齣唱北曲仙呂套數。首由末扮楊么屬下的中軍上場唱【點絳唇】引子一隻,淨扮楊么上唱【混江龍】後,聞朝廷將征討,命各營將官點察。於是在聽點過程裡,一面唱【油葫蘆】、【天下樂】、【哪吒令】、【鵲踏枝】、【寄生草】、【尾聲】後下場。末於是再與眾唱【沽美酒】及【清江引】張宏士氣。
第十七齣〈奉命起兵〉淨、副飾王貴、牛皋上唱【一剪梅】後,生扮岳飛上唱引子【臨江梅】喻眾軍備戰,眾同唱【梁州序】,岳飛並喻眾接戰之策,生唱眾合【節節高】及【尾聲】。
第十八齣〈洞庭大戰〉楊么領軍洞庭湖上接戰,岳飛詐敗而退,楊么唱【粉蝶兒】【出隊子】描述戰況,楊么敗逃,唱【上小樓】欲潛水中藏身,岳飛知計而擒之,眾唱【山花子】班師。
和《綴白裘》裡的梆子腔〈安營〉、〈點將〉、〈水戰〉、〈擒么〉四齣比較其故事方面,雖大綱相同,但曲牌都是重新編寫創作的,這使我們可以看到朱佐朝等崑曲劇本寫作的蘇州派的作品,到了乾隆年間不少已改頭換面,被同是當日以曲牌體的形式轉換了演出的聲腔。
四、《侯玉山崑曲譜》的《點將》、《水戰》和《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比較
有關於吳新雷所提及的昇平署劇目,敝人未見,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宫昇平署檔案集成,88》,北京:中華書局,2011)一書,敝人亦未見。所以,目前只能以《侯玉山崑曲譜》的《點將》、《水戰》和《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所收昇平署的奪秋魁四齣比較。
按,《侯玉山崑曲譜》裡此二齣,雖指出其〈點將〉取自第一、二齣歸併,而把第三、四齣歸併成《侯玉山崑曲譜》裡的〈水戰〉一齣。但事實上,比對了《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可知未見正確。依《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可以看出,其中第二齣〈奉命起兵〉的各曲牌,一隻都沒有在《侯玉山崑曲譜‧點將》內。而依齣目來看,第二齣〈奉命起兵〉是岳飛征討楊么出兵,其劇情即見於朱佐朝的《奪秋魁》第十七齣的曲白。而《侯玉山崑曲譜‧點將》內全無述及,故《侯玉山崑曲譜》的敘述為假,其實,已刪掉了第二齣,因為,《侯玉山崑曲譜》把楊么這位朝廷命官的反叛朝廷,視為農民起義,則岳飛〈奉命起兵〉不就是反動戲碼了,於是就假借合併之名,行刪掉的戲改之實。
按,此《侯玉山崑曲譜》的二齣,實即所使用曲牌,多同於朱佐朝的《奪秋魁》及依朱佐朝之作而編成的,昇平署的崑曲戲的《奪秋魁》,但曲牌內的曲辭,一看,就知道《侯玉山崑曲譜》改了一些,而且還有錯誤,甚至因為不明使用了何字,於是用併音表示的,也有不知曲牌名而有空白格的,或是曲牌名稱錯誤的。
如《侯玉山崑曲譜‧點將》的『須要提防緊』一曲,未標牌名,而於下方註釋裡表示『牌名不詳』,但比對朱佐朝原作及《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即知此曲牌名為【寄生草】。
如《侯玉山崑曲譜‧水戰》的【石榴花】牌名錯誤,實應為朱佐朝原作及《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裡的【出隊子】。
如,《侯玉山崑曲譜‧點將》的闕名而實為【寄生草】曲牌內的『xia’n mi’ng』的併音,實應為朱佐朝原作及《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裡的【出隊子】裡的『勳名』二字。
如,《侯玉山崑曲譜‧水戰》的【雁兒落】曲牌內的『扶起te’ng kua’ng』的併音,朱佐朝原作【上小樓】及《故宮珍本叢刋》第687冊的奪秋魁四齣裡的【尾】作『社稷扶匡』。
五、小結
於是,吾人對於曾於民間存於北崑的《洞庭湖》的〈點將〉及〈水戰〉追踪出其來龍去脈了。此《洞庭湖》實出自於清初蘇州派劇作家朱佐朝的崑曲傳奇劇作《奪秋魁》,內容是有關岳飛的演義劇。其中第十六、十七、十八齣是有關岳飛平定盤據在洞庭湖的朝廷叛官楊么的部隊的一段故事。由於十分有戲劇性,於是日後,朱佐朝此劇只剩此三齣零齣上演,其它的各齣皆不見於戲場。而且就因為盛演,連花部俗戲裡都有源於此的〈安營〉、〈點將〉、〈水戰〉、〈擒么〉四齣,見於清乾隆中葉的劇場演出散齣集成的《綴白裘》裡所收,還或題為『梆子腔』或題為『雜劇』,後世有的其他地方戲裡,也有此戲碼。而崑腔的戲,仍舊上演於宮中,於是可以於昇平署檔案裡找到,不論改題為花部俗戲之名的《洞庭湖》或仍保持朱佐朝原作的《奪秋魁》,就在清朝滅亡不久前的光緒二十八年,昇平署尚抄錄此崑曲戲的此四齣,連同工尺譜。而北方崑弋於清末亦保留有演出,直到民國以來,才不見於劇場而消亡。(劉有恒,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