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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演唱崑曲工尺譜必須另加小腔才算是演唱譜的迷思────崑曲該怎麼唱

在明代崑曲之起及崑曲盛時,當時一般在使用上,沒有用到工尺譜,大家唱崑曲的時侯都是一如現代人唱流行歌曲,因為太流行了,平常都是多聽幾遍,於是自然可以哼唱,像是熟門熟路的當日經典,如《琵琶記》、《浣紗記》等,其中的各曲牌的唱腔,往往就是被固定了唱腔的經典。因為當日一般人及民間崑曲戲班演出時,都是各曲牌唱一樣的唱腔,即,每隻曲牌都是惟一的旋律,一如現代每一首流行歌曲或幾乎大部份的各式歌曲。所以明代末年崑曲曲家沈寵綏在其名著《度曲須知》裡就描述了當日崑曲藝人都是在唱崑曲的時候,『一牌名,止一唱法,初無走樣腔情』,即,每一隻曲牌,都是惟一的唱腔,一如唱一首歌。新的劇作被寫出了以後,崑曲藝人也照套原有該曲牌的固定唱腔。不只崑曲藝人如此,民間一般普羅大眾,全都是照着當日各曲牌的固定了的唱腔來唱,所以才會有關於蘇州中秋節在虎邱的曲會時,民眾齊聲唱《浣紗記》裡的【念奴嬌序】『澄湖萬頃』的曲牌的記實。

像是明末的張岱的《陶庵夢憶》卷五裡記載着:『閏中秋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邱故事,會各友于蕺山亭。每友攜鬥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餘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七百餘人,能歌者百餘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按,這場中秋聚會有七百多人參加,會唱崑曲的人占了一百多人,他們『同聲』唱《浣紗記》裡的曲牌曲子。如果崑曲的曲牌是像今人洛地在其著作裡告訴大家說,崑曲都是每個會唱的人自己去依字聲行腔,各自有各自的唱法,自己以自己的體會去唱自己的曲牌,那麼,這一百多人,各有各的調,怎麼可能可以『同聲』的齊唱出一樣的旋律。造成『聲如潮湧,山為雷動』。那一定會現場一片嘈雜,因為百餘人各唱各自認知的《浣紗記》裡《採蓮》齣裡的【念奴嬌序】『澄湖萬頃』曲牌的腔,同聲不起來,而是噪音滿場了。所以僅此一例,勝過千言萬語的駁論。反而是可以印證了這只【念奴嬌序】曲牌,有其一定而且固定了的聲腔,所以才可能大家一齊齊唱一隻曲牌的唱腔。而不會是人人到唱時,用洛地告訴大家的,崑曲是『依字聲行腔』的『曲唱』,也不是曾永義告訴大家的,崑曲是依字聲行腔的『腔調說』而形成唱腔去唱出來。而真相即,那時候崑曲在吳中是時曲,即,流行歌曲,不必有工尺譜,吳地的人人多聽幾遍【念奴嬌序】這首有固定唱腔的流行歌曲,於是可以唱得,一如時下的流行歌曲一樣,而且此一曲牌,於《浣紗記》內所填,亦係可唱如固定唱腔的『傳奇舊腔』,故人人依固定唱腔去唱得出來。

像是明末清初的曲家沈自晉在其散曲集《鞠通樂府》裡的《偶作》(竊笑詞家煞風景事,以下江陽)裡就談到了:

【解酲樂】覻傳奇喜巧鐫圖象。最堪憎妄肆評量。從頭按拍無疏放。一入覽便成腔。那得胡圖亂點塗人目。漫假批評玉茗堂。坊間伎倆。更莫辨詞中襯字,曲白同行。
【其二】論散曲是傳奇餘響。怪刋行亥豕荒唐。鐫成又恐非時尚。將掩卷案頭藏。只得把連篇套數供絲竹。撇下清歌小令腔。前摹足仿。曷不選,南詞韻選。照式端詳。
【其三】但填詞將譜兒作樣。不由人任意鋪張。只索其中字句皆停當。依律呂辨宮商。這是陰陽高下從天籟。豈文士尋常足忖量。知音自賞。又何必爭華競采。點翠圈黃。(偶見友人案頭,將九宮詞語,研硃圈點,如批閱時藝然,為之失笑)
(按,自今存之《鞠通散曲》的精鈔本)

指出了拿到了傳奇新劇本,『從頭按拍無疏放。一入覽便成腔』,即把劇本的曲辭一點上了板(『從頭按拍無疏放』),於是馬上心頭上每隻曲牌的唱腔就出現在腦海裡(『一入覽便成腔』)。也就是,當日這些曲牌,都是流行歌曲,每位曲家心頭早有旋律了,於是一看到了新傳奇劇本的曲辭,把拍子節奏把捉好,於是可以換新詞照唱舊腔,如果新辭去聲字的陰、陽有差,或平聲字如曲家要依中原音韻別陰陽(若照洪武正韻,平聲不必分陰陽就不必),入聲字去唱如平聲字而短其音等,稍事調腔,其方法沈寵綏在《度曲須知》裡也有寫出來,告訴當時的唱曲者,因為,當日一般曲辭都沒有配出工尺譜,於是萬一要調腔,也是即席調腔,沈自晉的『從頭按拍無疏放。一入覽便成腔』就是講述明代崑曲演唱者,照各曲牌固定唱腔在唱的情景。看到劇本,馬上固定的唱腔依原有拍子而浮現腦海。

明代的崑曲工尺譜現今無見,到了清初以來,崑曲工尺譜首見出現於宮廷內使用的《曲譜大成》裡,接着在康熙末年由皇室支持,由時為皇太子的雍正帝寫序,而由當日蘇州派曲師及曲家合作,於民間出版的《南詞定律》,就已正式標注了工尺譜出來,到清乾隆十一年皇室結合民間一流曲師完成的《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也標注了崑曲每一曲牌正確的唱腔譜出來。當日沒有任何記載指出,當日這些出版的曲譜裡的工尺,會是一如現今不少崑曲界人士所說的,所謂的沒有加注小腔,必須加上小腔,才是實際的唱腔譜。老實說,這些《曲譜大成》《南詞定律》《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裡的所標的工尺,就是當年崑曲正確應唱的唱腔。把那些曲譜標示的工尺,正經八百唱出來就已確乎足夠了,工尺譜所記就是應唱的唱腔。

那麼,為什麼今天不少崑曲界曲家學者,都人云亦云,且教導學子,工尺譜裡並沒有加注演唱的小腔,因此,要每位學唱的,都照着這些人士的方法,改用加了其自創的小腔的簡譜去加上形形色色的小腔來唱。像是《納書楹曲譜》、《集成曲譜》、《與眾曲譜》到了這些現代不少崑界人士的口中,都成了不表示應唱的唱腔,而是告誡大家說,工尺譜所記的只是省略,須由精通一如其本人,來加上小腔後的簡譜才能演唱呢。但看看已往如傳統曲師李秀雲所編的《遏雲閣曲譜》及殷溎深(1825~?)記譜的《崑曲大全》《六也曲譜》《崑曲粹存》等等,其工尺譜乃當日唱界的唱腔實錄,為何沒有去加一堆小腔呢。

其實,個中是有緣由的。清代的唱工葉堂的《納書楹曲譜》,一如其友人王文治在序文裡所說的,是『從俗而可通於雅』,即依據崑曲藝人演唱用的『俗』譜,其不是改正內中的錯腔,而是只就唱來好聽,而再改『雅』一點,因而不免不但俗譜的錯腔未改正,而反而在錯腔上又是增誤及加花。葉堂雖被後世唱曲的,推崇為清工,但葉堂本人,也並沒有要大家把他的曲本,去再加什麼小腔,而該唱什麼腔,其實《納書楹曲譜》的工尺譜裡,葉堂也都標注在其工尺內了。那麼,為什麼今人又再把《納書楹曲譜》去加自以為是的小腔,並耳提面命告訴眾生,那才是唱腔的正眼法藏呢。葉堂反而因之,連其曲譜內也沒標真正演唱的加花的唱腔,而落入成為只是一如清初實錄工尺譜一樣地,戲場聲口的發揚者,也不是明代所謂『清唱』的嫡派了,因此,其曲譜和戲工之譜各譜於是沒有兩樣了。是耶,非耶。

明代的清唱到底是什麼模樣呢。可以說沒有任何當日記載直接談及。只有如掛名所謂魏良輔的曲律,而實際上是明代唱曲界,包含魏良輔等各家唱家的集成的摘記裡,有指出:戲場聲口與清唱的不同。(按:又有1950年代偽造的所謂魏良輔的《南詞引正》,已由曲家考證其為偽作,不可為據)。而我們由明末的大曲家淩濛初於《南音三籟》的〈凡例〉所提到的『近來吳中教師,止欲弄喉取態,便於本句添出多字,或重疊其音,以見簸弄之妙,搶墊之捷,而不知已戾本腔矣。況增添既多,便須增板,增板既久,便亂正板。後學因之,率爾填詞,其病有不可救藥者。偶一正之,即云本之王問琴所傳,而不知作俑之為罪人。沈伯英所謂聞今日吳中清唱,即欲掩耳而避者也。』也可以想見當日蘇州的曲家(『吳中教師』),即當時的清唱界,『止欲弄喉取態』,即指出當日的清唱界只是想要耍弄唱腔(『弄喉取態』),於是有『重疊其音,以見簸弄之妙,搶墊之捷』。這種所謂的『重疊其音,以見簸弄之妙,搶墊之捷』,也就是今世所謂的俞家唱裡的唱法裡,把唱腔裡加上許多重疊音,即,反復音,如一拍子的3發音成四個3333來唱一拍子,於俞家唱及今世不少崑曲清唱人士最喜的加小腔的方式,而且認為這才是崑曲的唱法,沒想到明末大曲家淩濛初反而以這種唱法,只是『欲弄喉取態』,而目的只是炫技而已。從淩濛初的字跡裡,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淩濛初對於把崑曲唱腔加了許多疊腔的小腔,是很不以為然的。也就可以看出,不是加了疊腔,於是才是崑曲唱法的正理,那是只想要『弄喉取態』的炫技者不務本的做法,而今世不少唱家,反而把這種唱法當成崑曲的唱法,反而去把古來工尺譜裡的工尺,視為未記明唱法,必須自已自由心證去加小腔,這種小腔加法,初見於由俞宗海的《度曲一隅》(昭和十五年京都景印本),而其子俞振飛又出版的《粟廬曲譜》,也加進一如其父,於工尺譜內去加小腔。從那時起,中國歷來的崑曲簡譜,於是各曲家自顧自加了一堆小腔,並告訴後學,以往的工尺譜,即使是《納書楹曲譜》,都沒有加入小腔,只是個大綱,必須加上小腔才能真正唱出來的錯誤說法,而誤導了大眾。

按,以上講了那麼多,今世唱家的誤導眾生的講法後,談一談敝人的態度。明代史料,雖未見崑曲真正應如何唱的直接證據,但是即便像是專講度曲(含唱曲及訂譜,因為一如前述,明代崑曲沒啥工尺譜,因此,看到曲辭直接套用那些屬於當時流行歌曲的各曲牌的固定唱腔,有必要調整時一面調整,因而唱曲即調整曲調,亦即訂譜,所以,所謂度曲就是有雙重意義──唱曲及訂譜)的沈寵綏的《度曲須知》,也沒有在講平上去入的唱法,有說出須自加上各種如『重疊其音,以見簸弄之妙,搶墊之捷』的小腔的說法,可見崑曲唱法加一堆小腔,本不是唱崑曲的必要。即使到了清初徐大椿的談唱曲的《樂府傳聲》也沒有在談到平上去入時指出必須加上各種如『重疊其音,以見簸弄之妙,搶墊之捷』的小腔的說法。但明代有所謂的魏良輔的曲律裡也講到戲場聲口與清唱的不同。因此,我們從後世的崑曲工尺譜,自清初以來,是以戲場聲口為主導之下成譜的,不論宮廷曲師曲家的《曲譜大成》及合宮廷及民間曲家曲師的《九宮大成》或民間曲師曲家的《南詞定律》,可以說是合一了戲場及清唱聲口而成工尺譜。即使葉堂的《納書楹曲譜》裡也沒有如今日俞家唱等曲家所加那麼多的小腔。可見清代以來清唱界其初也未必如今日俞家唱那般的加一堆小腔,自創一格,並偽託為葉堂唱口。後世的各種工尺譜,至民國初年以來,其工尺也是清初以來合戲工及清工唱口為一的唱法。但既然清唱可以與戲場聲口有別,故只要不違於崑曲成腔的腔格之理的,則加了多少自以為的小腔,去為炫技而炫技,我們其實都可以視同今日清唱界的一派而已。故對於俞家唱的唱口,其未背於崑曲格律者,吾人實亦未加以反對。但對於其中明顯的錯誤就應以正視聽,其中之大者,就是在唱陽去聲字時,上行腔竟呈滑腔,於是把去聲腔唱成了平聲腔而大誤,而效法者不少,即如自認為唱工絕頂的王正來,在其最後的遺作的《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譯註》裡,還是把陽去聲字錯唱成了平聲腔,一如俞家唱,更遑論像是自認為係俞家傳人的周雪華的譯葉堂之譜了,錯亦同。

像是崑曲界己故的王正來,或有人以其墜樓身亡的導火線,起於和登載其文章的雜志社起口角,造成其心境不佳,又加上了隨身出門所帶之漚心瀝血結晶的《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譯註》原稿被偷而精神狀況不佳,和其和雜志社起口角的原因之一,是他要求使用簡譜印其譜例,而雜志社要使用五線譜。吾人以為,就此一用簡譜一事而言,王正來先生的堅持,實沒甚道理而自我窄化而已了。但其人已逝,就不再多申言了。

因此,使用簡譜雖有方便入門,但人的發展不限於只是止於入門,進一步應走向正規及舉世各民族,包括第三世界都一致行用的五線譜。沒有因為會牙牙學語,就永遠止於牙牙學語。因此,如果一直執著於使用簡譜,並且鼓吹,甚至以崑曲使用工尺譜為落後,不進步。那麼,使用簡譜這種初級入門譜,算是比得上其他都在使用五線譜的其他世界各民族的智力嗎。以吾人看來,這種誣崑曲工尺譜的人士,只是不知長進的退步思維者的提倡者,算是一種自甘沉淪的舉止。像吾人曾旅行到越南,沒想到那裡任何樂譜都是五線譜的,包含了那裡的流行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本裡,都是五線譜在記譜。中國及台灣等華人自認為智力不能堪比任何其他國家及民族嗎。

而因為,現今太多的被譯成簡譜的崑曲譜裡,都由著作的曲家,自已加上了一堆自己認為的小腔,我們習唱崑曲,雖然學眾派唱法也是磨練自己的唱功,但於心切記,這只是某一派的唱法而已。如果不認得崑曲的工尺譜,那麼一輩子都只能以別人的意見為意見,自己沒有足夠辨別能力去明白古來以工尺譜記錄的唱法的正確工尺,那麼在學習崑曲的道路上,豈不一輩子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擺佈而已了。所以,學習崑曲千萬不能只會看簡譜以免因為自己讀不了工尺譜,而無從發掘事實,而只能採信偏頗及失真的說法而誤入歧途,對於崑曲的工尺譜的認識,並不只是落入於有人自認為係落伍或返古或古板那麼的皮相之談,更一層深刻的意義,即是,讓自己有能力去發掘崑曲的真相及寶藏。
(劉有恒,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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